小路眼中茫然,“孫克非,你知道嗎,今天我收到誰的短信?”
“誰的?”他一邊幫她穿衣服,一邊敷衍地答。“我媽媽的!她學會發短信了。你看!”她高高舉起那隻薄薄的索愛,還是四年前的舊款,屏幕泛著藍光,字體很大:
“小路,近來可好?這段時間做夢老夢見你,可能是有些想你了吧,你自己在外要多多保重,有什麼事,給我打電話吧。不要太辛苦了。”
“我剛辭職,她的短信就來了。你說奇怪不奇怪。”小路反複看那條短信。“你辭職?為什麼?”孫克非不由停了手。“你問歐陽。”她掙脫孫克非,趴在玻璃上呆呆地向外看,像一隻落單的急切想飛的鳥。孫克非打電話,聽完歐陽的簡短幾句話,淡淡笑了笑,“辭職就辭職吧,有什麼大不了的。”他說,催促著她穿鞋。
“你不懂!我想讓我心裏那個李小路閉嘴,我用盡全力讓她高興,讓她滿意,讓她別再無休無止責怪我。可是世界虧欠她太多,我補償不過來,她全身都流膿,全身都是傷口,她不停地哭,我給她什麼都沒用。你不懂。”孫克非抱住她,她的全身都在抖。
“聽話,咱們去醫院。”他說。
一路上,車陣無邊無際。孫克非見車就超,一路壓著公汽道走,終於還是在離醫院一個路口之外,被堵死在車陣中,紅燈像是焊死了,十分鍾過去,一動不動。他轉頭看看小路,她燒得滿臉通紅,正愣愣看著自己。“別著急,過這個路口就到了。”他說。
“我不急。”她轉過頭去,輕輕唱起了歌,“鍾聲當當響,烏鴉嘎嘎叫”。她隻會這兩句歌詞,就反複來回地唱,還不時對自己說:“一休哥!哎!休息休息!休息休息!”說完就嘿嘿地笑,很得意的樣子。
他實在心焦,不禁說:“別唱了。”說完就後悔自己粗暴,小路卻乖乖閉上嘴,又好奇地看他,像他是個陌生人。“你看什麼?”他柔聲說。
“不告訴你。”她得意地笑。
“說嘛。”孫克非漫不經心地看著前麵車流緩緩移動,在鉛灰色巨大的天空下,車子像河床上的螞蟻。
“那我說了啊。你心裏也有個小人,他害怕一個人待在黑暗的房間裏。他習慣睡覺也要開著燈,他跟他媽媽的關係不太好,其實他又寂寞又脆弱,可老愛裝得又冷漠又堅硬。我想跟他說,喂,你不用害怕啊。”
孫克非右邊眼皮輕輕地跳了一下。“別鬧了。”他說。
“你看,你又在保護他了,你不敢讓他聽見有人在跟他說話,你不敢讓他來麵對這個世界,因為他真實,你怕他會死。孫克非,人不會因為受傷害就死掉,但人沒有愛一定會死。你在慢慢殺死他。”
孫克非猛地一腳刹車,幾乎撞到前麵急停的車尾,“別說話!我在開車!”他猛地出了一身汗。
“一休哥!”她大聲地笑起來,“哎!休息一下!休息一下!”她閉上眼睛開始睡覺。
雪下得令人心慌。孫克非想專心開車,可他的手卻微微顫抖。他拐到緊急停車帶,刹住車,走下來,抽一根煙。天黑了,路燈還沒亮,雪地在暗中發著藍光。一輛又一輛汽車慌慌張張地往前開,像一群大瓢蟲。他覺得憤怒,好像被狠狠傷害了,卻不知這憤怒是為了什麼。他抽了兩口煙,平靜下來。空氣清冷,像一道冰線,順著呼吸道準確有力地上達大腦,下至胸腔。他深深呼吸,回到車中,小路還在睡,高燒未退。
下車時,他推醒小路,她看見急診處,瑟縮一下。“我來過這兒。”她說,被寒風一吹,禁不住全身發抖。
半瓶水還沒輸完,她就睡著了。她的頭發被汗溻濕,貼住額頭,露出下麵又細又黃的發根。她的嘴唇焦得脫皮,讓看的人好不心焦。她的手交叉著放在胸前,手指頭也在蛻皮,布滿橡皮屑一般的細屑。看樣子是她在身體裏燒了把火,把自己像柴火似的點著了。她猛地打個哆嗦,右腿抽搐一下,雙手緊握,因為用力,手指有些發白。
孫克非握住她的左手。她哆嗦一下,緊緊地攥住他那隻手,幾乎要抓破他的皮膚。他輕輕皺了皺眉,現在他已經抽不出自己的手了,那隻手像一個人質,被另外一個人緊緊抓住,他從來不曾如此被人需要過。
這是一間巨大的輸液房,蒙著咖啡色皮革、配有點滴架的躺椅擺滿房間,所有的椅子上都坐滿了人。他們待在一扇緊閉的窗戶下麵,窗戶縫中透來一絲天光,還間續吹過來一絲冷風。孫克非挪動身體,擋住風。他剛一動,小路就大聲喊:“你別走!”她睜開眼全無焦點地看著他。“你別離開我。”她說。“我不走,我哪兒也不去。”他溫和地說,用力地回握著她的手。
她幾乎是立刻就睡著了,她喘氣喘得太厲害,孫克非叫護士來,調慢了點滴速度。
周圍全是病人,有個盲人從他麵前經過,緊緊地抓住身邊老太太的胳膊,兩個人很難說誰更需要幫助。一家人興師動眾地推著一個老頭走過,後者全身幹枯,額頭上,麵頰上布滿像鹽一樣白花花的東西。看上去仿佛是他體內的火已熄滅,僅剩下微薄的慣性支撐著他還睜著眼睛。一個缺了一條腿的男人,向身邊女人抱怨著他的砂眼,孫克非微微一笑。一個女孩走過來,好奇地看著他,要把手裏的蘋果送給他,一般人笑的時候眼睛都會眯起來,小女孩笑的時候眼睛卻圓滾滾的,像一朵花骨朵。她的口水在嘴邊變成一個氣泡,同樣圓鼓鼓的。孫克非真想掐一掐她的臉蛋,她卻笑著跑回到一個年輕女人身邊。年輕女人在打點滴,懷裏抱著一個檔案袋,上麵印著“北京腫瘤醫院”。
這一切都讓他難受,他想快點走,但點滴滴得非常緩慢,簡直永遠不會結束。
小路中間醒過一次,看見他盯著快滴完的輸液瓶,看一下瓶子,又轉頭望望護士,滿眼焦急。她又睡了過去。
3
孫克非帶小路回自己的家。這是女友離去之後,他第一次帶女人來這裏。他脫掉她的鞋,給她蓋上被子。她的嘴唇這麼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