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貴翼說,“我替貴婉說一句吧。正義總會來臨,哪怕來遲一步。”
“那這杯酒豈非是資某的斷頭酒?”
“你說呢?”
“這酒喝下去,也不知道對我有沒有用?”
“不知道,好像對臨刑者多少有點用處。”
“是嗎?”他抬頭看看貴翼,“不知何年何月,何時何地輪到軍門?”
“時刻準備著。”
貴翼說得既含蓄又具體。他低頭俯視資曆群,說:“不瞞資先生說,貴翼為了家國信仰,白刃可蹈,火海可葬!”
資曆平的雙目炯炯有神地看著貴翼,這一瞬間,他意識到了什麼。貴翼與貴婉必是同道之人。
資曆群笑笑:“你我確是同路之人。”
“又錯了,我與你永遠都不會同路。——我始終相信,正義戰勝邪惡。至於將來的死路,對於我來說,也是灑盡英雄血的陽光大道。就像我胞妹貴婉,她的鮮血絕不會白流,她為了她的信仰,獻出了最寶貴的生命,最美的青春年華,是貴婉的光榮,是貴翼的榜樣。”
貴翼這是赤裸裸地承認了自己的身份,毫無顧忌、毫無懸念地預示著資曆群必死無疑!
資曆群一口幹了杯中酒。
資曆平有點站立不穩。
“小資,其實你不用太難過。你親娘是死在我資家兄弟手上的。”
“說什麼!”資曆平猛地回眸,他倏地撲向資曆群,抓住他的領口,吼叫:“為什麼?為什麼啊?! ”
資曆群冷靜而清晰地:“因為她在錯誤的時間走進一個錯誤的地點!”
資曆平完全震驚,絕望。
1934年,秋,上海。
夜霧沉沉,花枝樹蔭下資家兄弟在資家花園秘密談話。
“——推遲收網?什麼意思啊?”資曆安說,“這可不是你能決定的。”
“我現在很混亂。”
“你不會真的愛上一個女共黨吧?”
資曆群眼光銳利地盯著他。
“我跟你說,我倆的係統可不一樣。你在CC連個正經的職位都沒有,你無權指揮我——”
“我倆是親兄弟。”
“這能證明什麼?”
“你留下蘇梅想證明什麼?”
“蘇梅很能幹,她現在是我手下最得力的幹將。”
“我擔保她有一天會殺了你。——你折磨過她,極盡羞辱之能事,她是絕對不會放過你的。你信我,我比你更了解她。”
“——我每天都要麵對很多問題,你提供給我的情報,我是無法向上麵提供真實來源的,這才是我留下蘇梅的真正原因。”資曆安厲聲,“她是你的‘替罪羊’。”
“但願你說了實話。”
“網撒得那麼大,有必要嗎?”
“——什麼意思?”
資曆安別有用意地:“我看你樂在其中。”
“破獲共黨一個小交通站,值得我熬得這麼辛苦嗎?要幹,就幹一票最大的。交通站是運輸線,小魚小蝦的我沒興趣,我要等一個機會,等一個大人物。我不能一事無成地回來,像你一樣在偵緝處裏渾渾噩噩地謀個‘屠夫’一樣的差事。我要換個環境——”他點燃了煙卷。
月光下,他聽到了花枝顫動聲,資曆群色變,立刻掐滅煙頭:“有人。”
狗在狂吠。
女人的喘息聲和男人雜亂的腳步聲交融在一起。
“我什麼都沒聽見——來人啊——救命,救——”“咕咚”一聲,很沉悶的聲音,伴隨著葉連生的救命聲,一同消失了。
黑夜裏。
資曆群問:“人呢?”
資曆安說:“她慌不擇路,掉枯井裏了。”
“做幹淨點。”資曆群冷酷地,“我不信這世上有人會守口如瓶,除了死人。”
“終於有一次我和你不謀而合了。”
資家兩兄弟合力搬動大石塊,扔進枯井裏。
花園的鐵門,重重地關上。
“你娘無意中聽到我和你二哥的談話,知道了我的真實身份。是她自己驚慌失措,慌不擇路,失足掉到花園的枯井裏,你二哥為了替我保守住秘密,把井給填了。”資曆群說得很輕鬆。
資曆平的血都要噴出來了:“你!你,你們殺了我親娘,還像沒事人一樣跟我稱兄道弟!我要殺了你!”他一拳猛力地砸在資曆群頭上,“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你還我娘來!! ”
“小資。——小資。”貴翼一把拽住了狂躁的資曆平,說,“把他交給警察局吧,讓警察來執行死刑,名正言順。”
資曆群竭力克製自己對死亡的恐懼和絕望的心情,盡可能地在貴翼麵前保持住以往的風度和鎮定。“——我落到這步田地,也是自作自受!”他自嘲地一笑。
貴翼拍拍他的肩膀,說:“臨刑不變色,資先生確有大將風度。告辭了。”
資曆平頭腦一片混沌,眼睛一片漆黑。
“鳥之將亡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小資,去吧,不必愧疚,不必祭奠,還有,記得每年給爹爹上墳,給我們的母親寄生活費。”
沉默。
片刻沉寂。
資曆平沒有動,貴翼也沒有催促。
“爹爹墳前植土,母親生活供養,小資盡心,隻要小資活著……”資曆平別過頭去,“吧嗒”一滴眼淚恰恰落在貴翼的皮鞋尖上。
貴翼抬頭看他,小資對著親兄又不敢太過悲涼,倉皇一笑。這一笑,讓貴翼覺得心疼小資,有情有義、張揚跋扈的孩子生生被逼迫到不敢露聲色的地步。
資曆群說:“黑水塘裏的水,原來也是清澈見底的。慢慢地有了魚和鳥,有了枯枝和敗葉,有了黑色的雨水,黃色的泥漿——”
貴翼拉著資曆平向前走。
資曆群繼續:“生機勃勃的池塘最終變成死氣沉沉的泥沼。”
貴翼拉著資曆平離開房間。
資曆群安靜地裹著煙絲,動作慢,且優雅。
貴翼帶著小資剛走出來,槍響了,資曆平渾身一顫,貴翼感覺到了。
資曆平回眸,他雙眼蓄淚,仿佛能看見血色滿屋。
資曆群坐在椅子上自戕,太陽穴鮮血淋漓。
桌子上,是他剛剛卷好的紙煙,紙煙顯得蒼白無力。
“小資,我們走吧。”
資曆平上車,貴翼跟林景軒對視一眼,兩人上車。
汽車駛離。
遠處,偵緝處和警察局的車,呼嘯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