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進言而有信,第二日絕雁嶺那片土地的地契和房契就送到了漁舟手中。
漁舟尋思著時疫已過,叨擾多日,當盡快建新屋,離開落霞山才是。為表對茯苓先生多日收留的感恩之情,特意早出晚歸辛勤采藥。
這一日隨茯苓先生上山,不知何故,除卻上午采了幾株靈芝便一無所獲了。於是,二人便早早地返家了。
正是申時一刻,天上的日頭還高高掛著,一絲風也沒有,燥熱得很。
一從山中鑽出來,漁舟貪涼,便挽起了袖子和褲腳,鬥笠拿在手中搖晃著當扇子使,路邊隨便摘了一片獨角蓮的葉子蓋在腦袋上遮陽,一身青色的粗布衫,頭發盤成了男子的四方髻,走路還不安分,一蹦一跳,一驚一乍,活脫脫的一個假小子。
某人頭頂的綠葉隨著她的步伐上下顛簸,活像一直腿腳不靈的青蛙,難為茯苓先生能夠保持素日的麵無表情。
離院子還有五十步開外,漁舟吐著舌頭張開雙臂往裏衝去,急急忙忙,如雛燕歸巢。
又熱又渴,以至於讓她忽略了停在院子外麵的華麗馬車。
“姐姐快渴死了,白芷快給我端碗水來!”漁舟吆喝道。
她推開門,院子裏靜悄悄的,人倒是不少,漁舟從東往西數了一邊,足足有十人,四個衣著簡素的男孩,四個遍身羅綺的丫鬟,兩撥人一東一西,涇渭分明。中間二人正是羽扇綸巾,韻致楚楚的宣竹和一個陌生女郎。
那少女十十五歲年紀,儀容韶秀,身姿妙曼,眸如空靈,唇若櫻瓣,顯得純稚無邪。月白與淡粉交雜的錦緞長裙委地,裙擺與袖口銀絲滾邊,裙麵是大朵大朵的紫鳶花,袖口繡著淡黃色的花紋,玉雪般的皓腕上帶著兩個銀鐲,抬手間樂音不絕於耳。
漁舟多看了幾眼,頓時覺得有幾分眼熟,到底在哪兒曾見過一時半會兒倒是想不起來。
“妹妹回來了?”少女衝著漁舟微微一笑,捏著錦帕行了一禮,嗓音婉轉纏 綿,如細語呢喃,如湉湉流水,倒是好一把嗓子,不去唱戲真是可惜了。
漁舟掃了她一眼,清了清嗓子。
“你今日倒是回來得早,累了吧?”竹大少向她移了一步,有意無意地站在了二人之間。
“小舟姐,水來了!”紫蘇捧著碗擠了過來。
人小鬼大的忍冬也跟著過來了,手中搬著一把矮凳,拉著漁舟坐下後,又奪過了她手中的鬥笠,站在她身後給她扇風,狗腿得很。
白芷接過她手中的背簍放下,回後院打了一盆清水。
當歸與八角也未閑著,在另一邊忙著伺候剛進門的茯苓先生。
漁舟喝了一大碗清水,又淨了麵,洗了手,這才撫著褲腳上的褶皺慢悠悠地笑道:“我母親去得早,父親下落不明,大概也不在人世間了,這位小姐想來應該不會是我的姐姐。竹大少,這是你失散多年的姐妹麽?”
“休得胡言亂語,我家主子乃萊陽郡郡守澹台府上的澹台小姐!”立刻有丫鬟厲聲喝道。
漁舟連半個眼風都沒給那丫鬟,淡淡地道:“如此說來,這聲姐姐就更叫不得了,不知情的人還會以為我們是失散多年的姐妹呢。這樣的誤會,就算民女忍得,也不知澹台大人忍得否?就算澹台大人忍得,也不知澹台夫人忍得否?”
“我看看姑娘年紀略小,又一見如故,所以忍不住失了禮數,還請妹妹勿怪!”澹台小姐柔聲道,抿嘴歉意地笑了笑。
漁舟眉頭一蹙,對這“妹妹”二字實在是難以忍受。
“小舟。”宣竹低低地喚了一聲,緩步走到她身邊,慢慢地蹲下 身子,伸手將她高高卷起的袖子一點一點兒地放了下來,動作輕柔,神色溫柔。
“澹台小姐光臨寒舍,可是玉體欠佳?”一旁的茯苓先生揭開茶蓋慢慢地刮著杯沿。
薑還是老的辣,茯苓先生果然厲害,話很尋常,舉止也很尋常,可是送客的味道已擺得十足。
雖然澹台小姐出自官宦人家,然落霞山的茯苓先生非但不是默默無聞之輩,反而是眾所周知的神醫。澹台小姐不請而堂而皇之得登門入室是為失禮,見主人而不拜見是為失儀,茯苓先生對她沒有好臉色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澹台小姐麵色微白,掠過一絲難看,又飛快地被笑容掩飾過去了。
“我們家小姐聽老爺說要給小公子找一個啟蒙先生,又聽聞竹先生在落霞山做客,這才慕名而來。倉促之間,忘持拜帖,還望老先生見諒!”一丫紫衣鬟道,並恭敬地行了一禮。
失儀被描補成了姐弟情深、求賢若渴,倒也是難為她了。
“既然是衝著竹小子而來,那老夫就失陪了。不過既然老朽是主人,那就必須提點澹台小姐一二。天色已晚,山中也不便留女客,小姐還是早些回府為好,以免令尊令堂擔憂。落霞山地勢陡峭,令人望而生畏,澹台小姐來一趟也頗不容易。竹小子你就盡快給人家一句準話,莫要耽誤了人家的行程。還有,我們這六張嘴還餓著呢,正等著你生火做飯。”茯苓先生說完慢慢往後院踱去,還不忘招呼著五個蘿卜頭一同離開。
漁舟一直認為茯苓先生是個惜字如金世外高人,如今看來是個“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怪老頭,實在令人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