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到冬天,我頂頂喜歡去的地方就是錦瑟姐姐宮裏,錦瑟姐姐會堆雪人,很好很好看,不像別的雪人總一個蘿卜一個鼻兩個黑豆兩個眼,有駝人樣而已,錦瑟姐姐的雪人惟妙惟肖,就好像馬上要活起來了一樣,事實上,錦瑟姐姐確實說雪人會活,和人一樣會愛人,會有情;當然還有一個喜歡去錦瑟姐姐宮裏的原因,錦瑟姐姐是嫡出,母後皇後所生,和我是母妃皇貴妃所生不同,她身份高貴,而高貴的母後皇後姓楚,楚家裏長起了很多小姐公子各哥兒們,個個好看如宮廷最美的花兒,想來我太子哥哥,定又在楚家小姐中選一最美的做正妃,其中那公子哥兒裏又有一喚楚見的,最是好看,他每年都會去他的表姐錦瑟姐姐宮中。這是第二我常去的原因。
殿外笑聲如鶯歌,我把最後一抔雪拍好,兩個雪人赫然而立,“真美啊,楚見,你也像這雪人一樣,一生一世陪在我身邊好不好?記住,是一生一世永生永世時時刻刻不離不棄不分不離哦。”
楚見一張臉就如早秋的柿子,紅的隻不能滴出血來,抱住拳頭跪下去:“臣遵命!”
“哈哈哈……”我笑的要一口氣出不來就此過去,“真真個呆子。你不用這麼聽我的話。”
“臣,楚氏一族世世代代忠於公主忠於陛下!”字字鏗鏘有力,俊朗的眉目充滿堅毅。
這堅毅感染了我,“何其有幸,我皇家錦氏得楚家族人,世代忠良,永世效忠!哎,忠臣,你要什麼賞賜?”
“臣為公主效勞是臣的職責……”
又開始了又開始了,我捂住耳朵仰天長嘯,嘯長平複平複心,“你必須要賞賜,而且必須要一個荷包,而而且且必必須須這個荷包還必須是本公主親自繡的。”
楚見立刻懂了,繼續拜首:“臣鬥膽向公主討要一個賞賜,臣想要一個荷包,一個公主親手繡的……的……的荷包。”
楚見一張臉又紅了起來。
我歡呼一聲把荷包塞到他手裏:“送給你,楚見。喜歡麼?”
“喜歡。公主這兩隻大肥鴨十分生動,仿佛要活過來似的。臣定當好生珍重!”
這番話道的穩妥,是我從幼時開始算起,多年來第一次聽這木頭莊子這樣誇我,而不是機械的說一些臣子對公主的話,我激動的腿腳亂顫,不小心顫的狠了,一腳把他踹翻。
本公主的兩隻交頸鴛鴦足足繡了三月有餘,練習了豈止百次!
忽而,一日,楚見把荷包扔到我的身上,道:“還給你!”一向恭敬是臣的眼睛變成了一個野獸的眼睛,生氣、悵然、迷茫、難過、硬朗的五官失去往日光澤。
漫天的大雪把大地吞了一個囫圇。
“祝公主與殿下百年好合,永結秦晉之好!”楚見說。
我更迷茫,一夜大雪,院中雪人更大了些,我拿了荷包被嫌棄的荷包,不明所以問:“是太子哥哥選好了誰了麼?”
今日是太子選妃的日子,楚見說的意思定是太子哥哥已經選好妃子嫂嫂了?
“太子殿下選了哪位族人我不知,我隻知錦無公主自願和親鬧著要和矍國太子殿下成親,臣特來恭祝錦無公主殿下。”
(二)
我跑到禦書房,又哭又鬧:“父皇,錦無不要嫁給矍國太子殿下,錦無要嫁給楚見!”
最後一句並非我彪悍不矜持,而是父皇要錦瑟姐姐嫁給楚見,而錦瑟姐姐想嫁給矍國太子殿下。
楚家名門貴胄,我皇家和楚家向來有聯姻,今年我太子哥哥已經選了一個楚家女兒當太子妃了,我皇家亦要選一個女兒嫁入楚家。
絕食三日,恍恍惚惚轉醒,母妃在一旁哭泣:“我的孩兒,莫要執著。”
不可理喻,我道:“母妃,明明我喜歡的是楚見,錦瑟姐姐喜歡的是矍國太子,姐姐是嫡出,我是庶出,按規矩,亦該當是姐姐嫁給太子才是,我嫁給楚見!我那麼歡喜楚見,姐姐那麼歡喜太子,你們為何要生生將我們調換?”
母妃皇貴妃的黃袍在燈下如月亮的光芒,“正是因為太過喜歡,所以不能成親。自古以來,愛之深,責之切,許多事便會成負擔!”
“有何負擔?隻要我愛楚見,什麼艱難困苦,我亦不怕!”
最後父皇母後母妃答應了。整個宮裏隻有我們兩個女孩兒,他們舍不得我們餓死。
我乘著馬車就去楚府找楚見,卻是把楚府翻了個底朝天亦沒有找到,楚府的人皆不知楚見在哪兒,我尋覓良久,終於在錦瑟姐姐的十裏長街送親隊伍裏見著楚見。他混在送親百姓裏,眼神犀睿,看著花轎,腰間配劍出鞘。
就在他要提劍奔赴花轎搶人時,我大喝一聲:“楚見!”
花轎已出洛陽街頭,百姓紛紛跪拜:“恭送公主。”
在如浪聲中,楚見如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陷入劇烈的震驚中,年輕的容顏展開一個笑容,絕美得令人心顫,他道:“臣在,錦無。”
他道的是錦無,不是公主。
我在那頭大聲道:“我要嫁給你,一生一世同你在一起,楚見。”
楚見跑過來,攬我入懷裏:“我要娶你,一生一世同你在一起,錦無。”
我在他懷裏笑了。
嫁到楚府後,母妃天天以各種理由要我入宮陪伴,因不舍而生疾。我與楚見雖已是夫妻,然,聚少離多這四字都不能概括,而是光取後兩字,離多,根本就沒聚。
有一日,我發現母妃的藥渣裏根本就沒有傷病的藥,我怒氣滔天的質問母親:“母妃為何要騙我?”
母妃被拆穿,把額上的棉布拿走,沒有生氣指責我沒有規矩,歎口氣道:“嫁出去的女兒到底是潑出去的水,為的是別人家。”
彼時我並不知道此話會一語成箴,我還以為隻是母妃不喜歡楚見不喜歡楚家的緣故。皇後是楚家,太子是楚家,有楚家這個巨大的後盾,母親處處低皇後一等,我的一母同胞的哥哥八皇子處處低太子一等,我處處要低錦瑟一等。
看著母親華麗的頭飾掩飾下白了的發,不做聲,伏在母親腿上:“母妃,錦無錯了,錦無自此再也不傷母妃的心了。”
我還是出了宮,去找了楚見。因遠嫁南方矍國太子寒傲的錦瑟姐姐在矍國宮中死去,原因隻道是病逝。
我去找楚見,未說話,眼淚先流了下來:“錦瑟姐姐死了,死在了她丈夫的皇宮裏。這麼有血有肉的一個人……十裏長街出嫁時鳳冠霞帔下還是這麼美……她堆積的雪人是這麼好看……她教我們做雪人……為什麼姐姐的宿命會是這樣?以後我的宿命也是這樣麼?”
楚見把語無倫次的我扶在長椅上坐下,修長手指替我抹幹淨眼淚,雖是安慰人之語,卻堅決如承諾:“你不會。”
然後就在這時,一記長刀自外而入,刺在楚見尚且七歲有餘不足八歲的妹妹背上,聽得稚氣未脫的聲音在刀入體時掙紮道:“見哥哥,快跑!”
“發生什麼事了?”我和楚見要過去,一把刀卻釘向楚見,楚見正躲時間,我的頭頂一把劍落下,刀光劍影八麵楚歌措手不及,楚見喊了一聲公主,分了神割了手臂。
我隻覺得脖子上一涼,有劍風過,另一劍格了刀,“十三弟殺紅了眼,連自己妹妹都看不清了!”聲音如手中劍,劍拔弩張,冷意非常。
是八哥。
“八哥哥。”我喊道,本就未幹的臉頰更添水澤:“怎麼了?到底怎麼了?”
十三哥望著被圍住的楚見,嘴角向下一撇,森然道來:“太子聯合楚家謀反,皇後送給父皇的食物竟讓一隻誤食的貓七竅流血!陛下有旨,楚家誅九族!命本皇子與八皇子一齊執行聖令,現楚氏錦無是楚家人,自然包括在九族內!”
“一派胡言!錦無乃是我大琉和碩錦無公主,誰敢動她!”
八哥話落,十三哥的人不敢再往前,八哥在我臂上拉起我,拉的我直接就扔進一個將領懷裏,拉的我的手臂可以直接扔出去了,“無兒,回去母妃寢宮去!”
任憑我如何掙紮,始終下不來馬,“公主,出了楚家您就安全了。”接我的將領是我的母妃親信懷雲鶴,風在耳邊呼呼過,他在馬上道:“十三皇子若殺了公主,陛下怪罪,十三皇子可能會立刻流幾滴淚並主動要求受罰,陛下雖難過,但司法如此,自然不怪罪;而十三皇子沒得手,整個琉國隻有和碩錦無公主一個公主了,皇上自是疼愛,尋個公主隻是被逆臣楚見誆騙,並不知情的理由,草草過了,沒有誰的折子會說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怎麼會這樣?”我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拚盡全力要下馬回去。
“宮有巨變,臣奉皇貴妃命保公主平安。”
我確實平平安安,哪怕我婆家已被誅九族,我還是平安。
楚家一百零八口人,全部死於非命,唯一一個還活著的是楚見。
他的存在不是因為陛下念極舊情要給楚家留後,而是因為要當眾處斬,讓所有人看看謀反弑君的下場。
“奉天承運,罪臣楚見於不日處斬,以示君威,欽此。”
當聖旨宣讀完,楚見就被帶走了,他渾身是血,血腥的味道濃厚的似乎是從眼裏心裏發出的,他於淩亂的發絲下緩緩抬起眼睛,裏麵的血絲如牢裏結滿的蜘蛛絲,駭的人心驚,我撲過去:“楚見,楚見哥哥。”
百姓人頭湧動,紛紛來看這個曾經不可一世花團錦簇的楚家,最後的一位公子,楚見跪在斷頭台,身後背木,儈子手摩拳擦掌,去木,舉刀。
“住手!”我用我的手,把刀橫在我纖細脖上,“誰若敢殺他,就是殺本公主,大琉國和碩錦無公主,陛下唯一的女兒!”
唯一的女兒是有用的,女兒不會爭皇位,陛下年紀漸大,自然疼愛,太子一死,各皇子暗潮湧動爭東宮位,我得陛下寵愛,我的母妃就會得陛下寵愛,母妃得陛下寵愛,八哥便得陛下寵愛,母憑子貴子憑母貴,不可分割,一榮俱容,一損俱損,所以十三哥要抓住唯一的機會殺我,才可削弱八哥的力量,十三哥對我的殺意,足以證我是有用的。
楚見得救了。
(三)
水霧騰騰,我把楚見的衣服褪下,為他洗淨身子,水很快成紅色,像幼時楚見帶我偷偷出宮去的染房玩兒時,那紅布池水,臂上傷口發濃發炎,我抱住楚見的肩:“楚見哥哥。”眼淚落在他的肩上。
楚見於霧氣與血紅中抬起頭,唇上一滴血水,窗外陽光如柱射入,那血在陽光裏,妖豔絕美,他無波無瀾緩緩擦去,竟是露出一個笑:“楚見謝無兒相救。”覆上我的唇,褪下我的衣。
陛下問我楚見可有什麼異常,我道:“從前楚見青澀害羞,如今不羞澀了,各方麵都遊刃有餘,這算不算?”我心裏是有氣的,談的看楚見像貓看耗子一樣!
父皇縱心狠,卻是女兒的慈父,笑點我的頭:“你呀,到底是不是姑娘家。”
父皇問楚見,對他對楚家的所做所為可有憎恨?
我捏了一把汗,君心難測,到底要如何回答?
楚見俊逸臉上立時是憎恨,無比憎恨,憤怒,無比憤怒的模樣,握緊拳頭:“可恨,我竟不知原來父親母親先皇後先太子有如此之心,楚見隻恨自己少年無知,知道的太遲,勞陛下派八皇子與十三皇子,楚見沒有親手清君側,每每思之,悔之,日日受盡折磨,今日楚見願以死謝罪!”
說著,刀已割破喉嚨。
“不——”
我隻覺心沉了下去,最重要的東西行將失去,想要跑過去阻攔,身子卻軟了下去。
我於地上跪下,祈求楚見或者祈求楚見的手:“楚見哥哥,你不能離開錦無,錦無已有身孕!”
手若再用力些,割的再深些,便沒命了。
如此忠心,日月可鑒,陛下把先前因為我鬧法場,把我的和碩封號拿掉,如今又回來了,且賜了我們夫婦府邸金銀布匹無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