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麵上平靜無波,瞥了眼疊成一摞的折子,右手撫著桌上的玉柄如意問,“今兒的奏章見少,你們太子爺替朕分憂了?”
筆帖式恭敬答道,“回萬歲爺的話,今早各處折子、陳條按著萬歲爺的指派先到了通政司,再送內閣查閱貼黃,分通本、部本,原本是要一並送行轅等候聖裁的,可太子爺的傷今兒下半晌突然好了,打發人來把通本都搬到景仁宮去了,所以奴才帶來的是六部衙門的部本。”
皇帝慢慢抬起了眼,太子不稱病了,就說明宮裏必然出了事。他心緒漸亂,隻得極力自持,邊問道,“內務府可有折子呈上來?”
筆帖式道,“有一封奏事處掌印諳達的請安折子,在部本之中,恭請萬歲爺禦覽。”
皇帝伸手翻找起來,筆帖式忙躬身上來伺候,從成堆的封進奏章內抽出奏事處的折子呈到皇帝麵前。皇帝拆了封套正要看,卻見那筆帖式還在跟前,一張臉凍成了倭瓜,瞧著就像琉璃廠的小力笨兒,便打發道,“你下去吧,讓人找衣裳你換上。”
那筆帖式得了皇帝這麼句體恤的話,打心窩子裏的暖和起來,激動得差點沒哭出來,紅著眼眶謝了恩,便麻利兒退到帳外去了。
皇帝迫切的展開折子,內務府照例先是一通恭請聖安的話,後頭才提到神武門查驗宮女夾帶公中財物的事兒。內務府的掌印和秉筆太監文思那叫一個好,走筆生花,指東打西。內外官員題奏本章一向是有定數的,字不得過三百,內務府的折子到末尾兩句才寫道,“慈寧宮敬煙侍女杖四十,以正/法度”,究竟打得怎麼樣,傷得怎麼樣,卻隻字未提。
皇帝的火氣直拱上來,拍桌子叫李玉貴進來,指著營門道,“把那筆帖式給朕叫來!”
口諭像回音一樣傳開去,筆帖式剛脫了一半的濕衣裳不得不重穿回去,邊撒丫子跑邊扣扣子,連滾帶爬跪到行轅外磕頭,“奴才德銘見駕。”
李玉貴白著臉打起門簾,低聲囑咐道,“可要仔細了,把要回的話在腦子裏過幾遍,千萬不能有閃失,否則腦袋就保不住了。”
把個小小的筆帖式生生嚇壞了,臉上的冷汗跟泄洪似的滾滾而下,篩著糠的進了行在,撲倒在禦桌麵前語不成調,“奴才恭聆聖訓。”
皇帝合上折子劈頭就甩過來,斥道,“內務府就是這麼辦差的?朕開了太監學堂讓那些個掌印掌事兒的學字,結果怎麼樣?書都念到狗肚子裏去了?連個內奏都寫不囫圇!你回去傳旨,內務府掌印太監卸了手頭差事,叫他上北五所當穢差,刷馬桶去!”
筆帖式駭到了極致,上下牙嗑得哢哢響,一跌聲的應“是”,再憋上一口氣,等著皇帝更洶湧的滔天震怒,誰知侯了半天不見有什麼動靜,他心裏愈發的沒底,偷著斜眼瞄金帳邊的李玉貴,那邊垂著眼安然侍立,完全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又過一盞茶的時候,皇帝方問道,“你在哪個值房當差?”
叫德銘的筆帖式忙回道,“回萬歲爺的話,奴才在外奏事處當差。”
皇帝咬著牙點頭,外奏事雖和內監不同,不過為了文書便於往來傳遞,值房離得倒不算遠,何況又事關太子,內廷的消息應該還是知道一些的。他命德銘起來回話,問,“神武門上查出來的宮女倒騰東西的事,是由誰查辦審理的?”
德銘道,“回萬歲爺的話,由內務府慎刑司查辦的。”頓了頓又添了一句,“皇後主子督辦的。”
皇帝眯著眼轉動手上的虎骨扳指,背靠著大白狐皮坐褥,心裏一陣陣的發寒,閉著眼幽幽一歎,問,“查出什麼來了?”
德銘不太明白皇帝怎麼會關心這麼件芝麻綠豆大的事,不過既然過問了,他自然要一五一十的交代才好,於是回道,“啟稟萬歲爺,奴才不在內廷上值,知道得並不真切,隻聽說那是件極貴重的玉堂春鐲子,內務府沒有放賞的記錄,問那宮女又問不出個所以然來,慎刑司的掌事就傳了杖,後來太子爺趕到了,這才把人救下來的。據太子爺說,那東西是他賞給那宮女的,多虧趕得及時,掌刑太監下死手的打,三杖下來就隻有出氣兒沒了進氣兒了……”
李玉貴那邊大驚失色,急忙丟眼色讓德銘住嘴,再說下去不定要出什麼大事呢!萬歲爺脾氣一上來不知道多少人要腦袋點地,他的心差點沒撲騰出腔子來,腿肚子都發軟,半張著嘴心慌的哧哧喘上了。
皇帝神色如常,麵皮卻泛出青白來,嘴唇越抿越緊,眼神也愈來愈陰騭,隔了會兒啞著嗓子道,“死了嗎?”
德銘兩條腿在袍子下抖成了麻花,他結結巴巴道,“回……回萬歲爺的話,大概是沒死,被太子爺接到景仁宮裏去了。”
皇帝這時已是麵如死灰,隻覺胸口絞痛,頭也脹得生疼,拿手一摸額頭,才發現竟出了那麼多的汗。
他站起來,困獸一樣在帳內兜起了圈子。怎麼前腳走,後腳就出了這樣的事?早知如此就該帶她隨扈,果然哪裏都不安全,隻有在他身邊才能萬無一失。皇後啊……他想起皇後就像有柄尖刀在他心頭狠攪似的,和她做了十六年的夫妻,為什麼從沒發現她那樣心機深沉?她一向是端莊典雅的,是大家子出身的嫡小姐,這會子怎麼長出了一張狠毒的嘴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