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頭屋子裏的聲音驚動了達春,他推開隔門朝裏看了一眼,拱手道,“小主,已經過了午時牌,宮裏主子們都起身了,奴才打發人送太太下城樓,時候長了怕叫人看見,奴才不好往上交代。”
董夫人忙轉臉掖了眼淚,款款站起來衝達春蹲福,“給大人添麻煩了,怪不好意思的。”
達春木著臉躬了躬身,“太太言重了,舉手之勞罷了。”
董夫人淺淺一笑,掂了掂衣角站起來,還是一派溫婉優雅,仿佛剛才的失控從未發生過似的,對寶楹道,“小主兒自己多保重,等下趟遞了牌子我再來瞧你。”走了兩步回頭,溫聲道,“和貴主兒多來往,跟前好生侍候著,她……很難得。”
寶楹滿心的疑惑,總覺得事有蹊蹺,又不好當著外人問,隻得葫蘆應了。目送母親跟著護軍下了城樓,方踅身取了一串三角小粽子和剩下的小銀角子,讓新兒往達春手上遞,隻道,“大恩不言謝了,這是一點兒意思,本來拿不出手的,大人別嫌棄,隨意買壺酒喝吧!”
達春推了推,謙恭道,“小主別客氣,奴才家道不艱難,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爺們兒家攢不住錢,東手來西手去,再多的銀錢也是填了泥溝糞坑,您留著打賞下頭人吧!”又道,“您出來有時候了,還是即刻回順貞門上的好。神武門不在內廷,宮妃在這裏逗留久了欠妥當。”
達春微蝦著腰,照舊是畢恭畢敬的樣兒。寶楹瞧著那包小銀角子皺眉,“大人不收是嫌少?”
達春怔忡了下,提起了那串粽子掛在刀鞘上,打袖謝了賞道,“奴才家裏沒人做,怪稀罕的,奴才就拿這個吧,回頭夜裏當點心吃。”
寶楹聽他這麼說也作罷了,跟著下城樓,一麵道,“天熱,擱到晚上怕要壞,打發人吊在井口下頭,吃的時候再取吧。”
她是不經意脫口而出,達春心頭竟撲騰起來,耳膜隆隆的震得頭暈。太久沒有女人照料,猛聽見一句體恤的話便讓他找不著北了。
他如今是正二品的禁軍統領,家業不大不小,也有一座四進府第,五六十個家丁仆役,細論起來日子過得。虧就虧在他是個孤兒,早年北地鬧旱災,父母兄弟都餓死了,他靠著一個老太太施舍的半個饅頭活了下來,逃難到了南苑,投在南軍鍛造處掄錘子打兵器,調到夥房燒火挑水,轉而又進了綠營軍,複進神機營,慢慢一步一步爬到這個位置上。
他打小苦,富了也沒有一般人的驕逸奢侈。二十六歲上頭討了房媳婦,夫人姓夏,是他路上救的災民,死了丈夫,還帶個兩歲的小子。黃連對黃連,相憐相惜日久生情,一心一意的待人家,別說娶妾,就連個通房都沒有。他這樣的高官厚祿能潔身自愛的不多,夫人是個惜福的,寡婦封了誥命,天天說自己積了幾輩子的德,才遇著他這麼個菩薩,更是拿他當天一樣的供著。
原本倒也夫妻恩愛,可惜夏夫人到底福薄經受不住,舒心日子過了小兩年,後來莫名其妙得了病,眼見著身子一裏一裏弱下去,耗了幾個月就撒手去了。那時候起他就和那便宜兒子一樣,成了沒娘的孩子。一頭心裏舍不下死鬼婆姨,一頭想著自己命硬克人,朝中同僚做媒他也不要,獨個兒一過就是五年多。怕回家清鍋冷灶觸景生情,橫豎屋子有人打典,索性搬到值房裏住,自己府邸也很少回去了。
沒了貼心的女人伺候其實很難,大老爺們兒形單影隻,下了值無非和一群光棍吃酒賭錢。身邊的小廝奴才再伶俐,終歸和女人不同,伺候不得法。他有時候也動心思,想娶個填房太太做伴兒,哪怕是給他晤晤腳也好。無奈命格擺在那裏,誰和他親近誰就折陽壽,他不能隻圖自己快活,不圖別人死活,所以這事兒就耽擱下了。
太久沒女人,他腦子都不好使了。身後人輕聲細語的,他連寒毛都豎了起來,毛頭小子似的,腔子裏怦怦疾跳。下台階,每踩一步都是騰空的,頗有點雲裏霧裏的感覺。
這位也是苦人兒,在宮裏頭過得並不滋潤。萬歲爺一門心思在皇貴妃身上,白糟蹋了如花似玉的美嬌/娘。要是這麼個體人意兒的寶貝叫他拾著,他一定當觀音菩薩似的供奉,天天盥洗齋素,剪幹淨指甲捧著她,絕不叫她受半點委屈……
正懵懂懂的飄忽,腦仁兒裏猛然一激淩,神思刹那清明起來,悔得直想抽自己大嘴巴子——
真是犯渾昏了頭!那是什麼人?是萬歲爺開了臉的主子!位份再低,他也當存著對天家威嚴的凜凜敬畏,怎麼敢動起那歪腦筋來?天爺,這可是剝皮抽筋的死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