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9章 宿鳥未驚(2 / 2)

錦書趨步跟上,清溪書屋四圍竹濤陣陣,簷下聚耀燈照亮了湖畔窄長的青石堤。皇帝背手緩步而行,月下的人影拉得老長。

她去牽他的手,他回頭溫文一笑,把她小小的拳頭包在掌中。

“瀾舟……”

“嗯。”

“不打仗有多好!”她說,“以前的好多事我都想不起來了,隻記得南軍攻進內城時候的景象。城門上、天階上,到處都是血,死了那麼多人,真可怕極了。眼下好容易安定下來,為什麼還要動刀兵呢!”

皇帝仰頭看,今兒天氣真好,偶爾有淡淡的雲飄過,薄得紗一樣輕盈。歲月靜好,正是活得出彩的時候,有誰願意征戰沙場?他微沉了沉嘴角,“咱們這裏富貴太平自不用說,可北方百姓正在水深火熱之中,朕要是偏安一隅,那麼離亡國就不遠了。人人想做皇帝,但凡有手段的,不管他來路正不正,憑本事奪天下。中原人對敵,不論成敗,最後誰做皇帝,就好比正月十五煮什錦元宵,甭管他什麼餡兒的,好壞都還在一口鍋裏。可要是非我族類,誰想學當年的成吉思汗,那朕決不姑息,必定要將他斬殺於馬前!”

錦書心頭悚然跳起來,他那樣狠戾的神色真是頭回看見,咬牙切齒得要吃人似的。她的手心裏攥出汗來,半晌張開雙手,微涼的風從指縫間蜿蜒流過,看著他的側臉,隻是怔忡著不知如何自處才好。

皇帝解了腰上的汗巾,湖麵水位還算高,蹲在玉石露台前,勉強能把汗巾浸濕。他絞了絞,回身替她拭手,笑道,“還熱麼?看出了這麼多汗!”

錦書慢慢搖頭,“我也說不上來,就是覺得心裏驚惶,像是要出大事了。”她哀戚看著他,“你是皇帝,皇帝不必親自上陣的,對不對?

女人的第六感叫人心驚。她或許無法想象和他對陣的敵人就是她的親兄弟,眼下尚且為他擔憂,一旦得知了真相,又會是怎麼樣一副光景呢?他不敢想象,前陣子的痛苦再經受一遍,恐怕會連人帶魂的碾成齏粉,萬一事發,他該如何自救?麵對她,他永遠自信不起來,似乎她原本就不屬於他,她的每一個笑容每一次凝視都是偷來的。他那樣的心虛!

皇帝的眼神似喜似悲,輕輕拉她入懷裏,下頜抵著她的頭頂,親昵的蹭了蹭,“放心吧,我皮實,就算上陣也難不倒我。不過你心疼我,我聽著極受用。可有一宗你要記著,出嫁從夫,別惦記以前的事兒。往後你姓宇文,娘家事已經劃到上輩子去了,和你再沒有半點關係。我和慕容家放在一起,你要選的應該是我,現在我才是你最親的人,記住了嗎?”

她抬起眼,瞳仁兒烏黑明亮。他叫她瞧得生怯,卻咬牙壯膽兒捧著她的臉重複,“要選我,記住了嗎?寶寶兒,快說你記住了!”

錦書的嘴角牽扯出綽約的線條,不好意思的調來視線,低聲說,“你這人真積糊,還‘寶寶兒’,弄得人家怪不好意思的!你也犯不著再和我說這個,我在列祖列宗跟前已經是個罪人了,娘家再記掛也沒有用。覆水難收,你還叫我選什麼?又有什麼可選的?”

他這才發現自己太過外露了,她分明什麼都不知道,自己反倒把她往那上頭引,弄巧成拙有什麼意思!

“我不過是怕。”他低頭吻她柔軟的唇,喃喃著,“我怕你不要我……”

她踮起腳摟他的頸子,整個兒泡在了蜜甕裏。心想不要他比叫她死還難呢!男人家這麼孩子氣,多丟份子!

兩個人焦糖似的黏了會子才分開,複又攜手沿著河岸緩步踱。皇帝腦子裏翻來覆去的想,他打了半輩子的仗,對付韃靼是十拿九穩的,唯一擔心的就是她這關難過。他覷了覷她,“錦書,我琢磨著,前方炮火連天,女人家,離政治和戰爭遠些有好處。行軍不像出巡,風餐露宿的,我怕你受不住。嗯……”皇帝咬了咬下嘴唇沉吟,“我可以把你安置在莊親王府,你和皇考定妃做伴絕不會無聊……”

他還沒說完,她一把甩開了他的手,蹲了蹲道,“萬歲爺還是準奴才上昌瑞山吧!我替您給祖宗盡孝,還能成就一段佳話呢!”

皇帝歪著頭打量她,這女人知道他的痛處,也懂得如何拿捏他。他敗下陣來,無力回天。

老天保佑這條窄道兒還有絕處逢生的機會,他要開創萬世基業,就不能給子孫後輩留下隱患。蕩平一切妨礙大統社稷的危險,慕容十六不論投降或是死戰,到最後都是保不住的。殺他一個漏網之魚容易,錦書呢?

天步艱難,惟有盼著他在她心裏的分量,能高過同父異母的兄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