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此,我不能不對某些香港文人說幾句話。你們既沒有到過地震現場,也沒有到過“文革”現場,卻成天與一些內地來的騙子一起端著咖啡杯指手畫腳,把災難中的高尚和恥辱完全顛倒了。連你們,也鸚哥學舌地說什麼“石一歌”!
六
寫到這裏,我想讀者也在笑了。
一個不知所雲的署名,被一個不知所雲的人戴到了我的頭上,就怎麼也甩不掉了。連懸賞也沒有用,連地震也震不掉!這,實在太古怪了。
有人說,為別人扣帽子,是中國文人的本職工作。現在手多帽少,怎麼可能摘掉?
但是,畢竟留下了一點兒遺憾:戴了那麼久,還不知道“石一歌”究竟寫過什麼樣的文章。
終於,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來到了。
二〇一〇年仲夏的一天,我在河南省鄭州市的一個車站書店,隨手翻看一本山西出版的雜誌《名作欣賞》(總第318期)。開始並不怎麼在意,突然眼睛一亮。
一個署名“祝勇”的人,在氣憤地批判“石一歌”幾十年前的一次“捏造”。
“捏造”什麼呢?原來,一篇署名“石一歌”的文章說,魯迅在住處之外有一間秘密讀書室,在那裏閱讀過馬克思主義著作。
這個人斷言,“石一歌”就是我,因此進行這番“捏造”的人也是我。
不僅如此,這個人還指控我的亡友陳逸飛也參與了“捏造”,因為據說陳逸飛畫過一幅魯迅讀書室的畫。那畫,我倒是至今沒有見到過。
任何人被誣陷為“捏造”,都不會高興,但我卻大喜過望。
十幾年的企盼,就想知道“石一歌”寫過什麼。此刻,我終於看到了這個小組最讓人氣憤的文章,而且是氣憤到幾十年後還不能解恨的文章,是什麼樣的了。
我立即買下來這本雜誌,如獲至寶。
被批判為“捏造”的文章,可能出現在一本叫《魯迅的故事》的兒童讀物裏。在我印象中,那是當時複旦大學中文係按照周恩來的指示複課後,由“工農兵學員”在老師指導下寫的粗淺作文,我當然不可能去讀。但是,如果有哪篇文章真的寫了魯迅在住處之外有一間讀書室,他在裏麵讀過馬克思主義的著作,那可不是“捏造”。
因為,那是魯迅的弟弟周建人公開說過多次的,學員們隻是照抄罷了。
周建人會不會“捏造”?好像不會。因為魯迅雖然與大弟弟周作人關係不好,卻與小弟弟周建人關係極好,晚年在上海有頻繁的日常交往。周建人又是老實人,不會亂說。何況,周建人在“文革”期間擔任著浙江省省長、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學員們更是沒有理由不相信。
其實,那間讀書室我還去參觀過,很舒服,也不難找。魯迅時代的中國知識分子,讀馬克思主義著作很普遍,魯迅也讀了不少。他連那位擔任過中共中央主要負責人、又處於通緝之中的瞿秋白都敢接到家裏來,還怕讀那些著作嗎?
原來,這就是“石一歌”的問題!
七
我懸了十幾年的心放了下來,覺得可以公布“石一歌”小組的真實名單了。但我還對那個電話裏教授太太的聲音保持著很深的記憶,因此決定再緩一緩。
現在隻能暫掩姓名,先粗粗地提幾句:
一九七二年根據周恩來指示在複旦大學中文係成立的《魯迅傳》編寫小組,組長是華東師範大學教師,副組長是複旦大學教師,組內有複旦大學六人,上海社會科學院一人,上海藝術研究所一人,華師大附中一人,上海戲劇學院一人即我,半途離開。由於人員太散,該組又由正、副組長和複旦大學一人、上海藝術研究所一人,組成“核心組”。
後來根據周恩來指示在上海市巨鹿路作家協會成立的“石一歌”魯迅研究小組,成立的時間我到今天還沒有打聽清楚,組長仍然是華東師範大學教師,不知道有沒有副組長,組內有華東師範大學二人,複旦大學三人,上海社會科學院二人,華師大附中一人。由於都是出於周恩來的同一個指示,這個小組與前一個小組雖然人員不同,卻還有一定的承續關係,聽說還整理過前一個小組留下的魯迅傳記。在這個小組正式成立之前,複旦大學中文係的部分學員也用過這個署名。
這些事,已經過去整整四十年了。
對於今天的批判者,我無話可說,隻有一個勸告:憑著天良,最好不要再去傷害已經去世,因此不能自辯的大藝術家,如陳逸飛。
八
好了,尋“石”之路大體已到盡頭,我也不想寫下去了。
石頭已經尋得。穿過密密層層的藜棘,終於得到了與這三個字相關的文章和名單。
最後,我不能不說一句:對“石一歌事件”,我要真誠地表示感謝。這三個字,給我帶來了好運。
我這麼說,不帶任何諷刺。
第一,這三個字,給了我真正的輕鬆。
本來,我這個人,是很難擺脫各種會議、應酬而輕鬆的,但是這個可愛的謠言救了我。當今官場當然知道這是謠言,卻又會百般敬畏造謠者,怕他們在傳媒上再次鬧事而妨害社會穩定。這一來,官場就盡量躲著我。例如我辭職二十多年,從未見過所在城市的每一任首長,哪怕是在集體場合。其實,這對我是天大的好事,使我不必艱苦推拒,就可以從各種頭銜、職務中脫身而出,擁有了幾乎全部自由時間。這麼多年來我種種成績的取得,都與此有關。貌似棄我,實為惠我。國內噪聲緊隨,我就到國外講述中華文化。正好,在國際上並不在乎國內的什麼頭銜。總之,我摸“石”過河,步步敞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