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說:“聽口氣,你自己好像已經有答案了。”
我說:“我自己也曾經百思不解,後來,一番回憶使我找到了鑰匙。”
“什麼回憶?”您問。
我說:“回憶起了我還沒有辭職的二十多年前。那時候,我招人嫉妒的理由比後來多得多。我不僅是當時中國最年輕的文科教授、最年輕的高校校長、最年輕的廳級官員,而且還執掌上海市那麼多人的職稱評選。我當時的行事風格,更是雷厲風行、敢作敢為。但是,整整六年,我不僅沒有受到絲毫誹謗,而且也沒有聽到過一句非議。連後來誹謗我最起勁的那幾個人,當時也全部對我甜言蜜語、讚頌不止。”
“我已經猜到你的答案了,”您說,“你遭到長期誹謗的最重要原因,是比較徹底地離開了一種體製。”
我說:“體製是一種力學結構,就像一個城堡。身在其中,即使互相嫉妒,卻也互相牽製,獲得平衡和安全。不知哪一天,有一個人悄悄地打開城門出去了,城門在他身後關閉,而他騎在馬背上的種種行為又經常出現在城裏人的視線之內。他的自由,他的獨立,他的醒目,無意之中都變成了對城內生態的嘲謔。結果可想而知,他必然成為射箭的目標。由於城門已關,射箭者沒有後顧之憂。”
“這樣的城堡,可能不止一個吧?”您問。
“當然。”我說,“城堡的本性是對峙,如果隻是一個,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現在,有的城堡因為有國力支撐而十分堂皇,有的城堡則因為有國外背景而相當熱鬧。我呢,隻能吟誦魯迅的詩了:兩間餘一卒,荷戟獨彷徨。但是我比魯迅更徹底,連戟也沒有。”
您點了點頭,似乎不想再問,卻還是輕聲問了出來:“堡外生活既孤獨又艱險,你能不能,從哪個邊門重返一個安全的城堡?”
我說:“我知道您說的是哪一個城堡。官方體製對文化創造,有利有弊,弊多利少。古今中外都產生過不少排場很大的官方文化,這當然也不錯,但是一切真正具有長久生命力的文化大多不在其內。這是因為,行政思維和文化思維雖有部分重疊但本性不同。前者以統一而宏大的典儀抵達有序歡愉,後者以個性而詩化的秘徑抵達終極關懷。現在,前者太強勢了,連一些自命清高的學者都在暗暗爭奪行政級別,這更使一些行政官員對文化產生一種居高臨下的傲慢和無知。長此以往,前者極有可能吞沒後者。您看現在,財源滾滾而文事寂寥,精神枯窘而處處嬉鬧,便是征兆。因此,我要不斷地站在外麵提醒,不能這樣,不能這樣。”
您又問:“那麼另一個城堡呢?”
我說:“對那個城堡我曾抱有希望,希望它能批判專製弊端,揭露權貴集團,推進政治改革,但現在已經失望。因為它摻入了太多的投機、虛假和表演。我曾多次試著與這個城堡裏的人對話,發覺他們大多自命為中國的救贖者,卻以揭秘的腔調散布著各種謠言,而且總是把一切文化問題全都推向政治批判,好像天下除了政治批判之外就不存在別的問題。他們那些貌似激烈的言論,初聽起來還有一點刺激,再聽下去就無聊了。”
您說:“看來,你隻能左右不是人了。但是,我要以長輩的身份告訴你:不怕。大智不群,大善無幫,何懼孤步,何懼毀謗。”
我說:“對,不怕。”
與餘鴻文先生的對話有點累。他的那麼多盤問,我知道,正是代表眾多長輩對我的審訊。
接下來就不會這麼嚴肅了,急著想說話的,是徐扶明先生。徐扶明先生曆來寡言,現在仍然微笑著等我開口,他很可能像往常一樣,隻聽不說。
徐先生,我的朋友,剛才我在安靈堂,一心隻想把您從曾遠風附近移開。您告訴過我,人生如戲,角色早定,他永遠打人,您永遠挨打。在這裏你們靠得那麼近,又是麵對麵,我不放心。
但後來一想,不移也罷。他從前打人,靠的是誣陷、造謠、告發,現在到了你們這裏,他畢生功夫全廢,那您還怕他什麼呢?
從此,您可以近距離地盯著他看。我早就發現,凡是害人的人,目光總是遊移的。他會用眼睛的餘光來窺探您,您還是不放過。世上再陰險毒辣的人,也受不住您這種盯住不放的目光,隻能快步逃離。但是,在這安靈堂的小格子、小盒子中,他能往哪裏逃?因此在我看來,這就是“末日審判”。審判的法官,就是一生的被害者,審判的語言,就是盯住不放的目光。
您的目光,過去的主題是惆悵。我曾經責怪您為什麼不增添一點憤怒,現在我不責怪了,隻勸您增添一點嘲諷。像曾遠風這樣一直氣焰萬丈的人最後也不得不讓您來日夜看管,看管著他無聲無息、無親無友的終點,給一點嘲諷正合適。
更需要嘲諷的卻是人世間,居然慫恿了他那麼久,給他喝彩,給他版麵,給他伸展拳腳的平台,幾十年間沒有對他有過一絲一毫的勸阻和批評,使他無法收手,難於後退。直到他一頭紮在這裏,人們才棄之如敝帚,轉身去物色新的替代者,讓他們來製造新的不幸。這,還不值得嘲諷嗎?
徐扶明先生,在中國戲曲聲腔史的研究上,您是我的師長,但在社會人生奧秘上,我要不客氣地說,小弟我可以做您的師長。今天我要問您一句:為什麼曾遠風永遠打人,而您永遠挨打?
我看到您在搖頭,直愣愣地等待著我的答案。
我的答案很簡單:他打人,是為了不挨打;您挨打,是因為不打人。
打人,也叫整人、毀人,細說起來也就是從政治上、道德上、名譽上攻擊他人,這種事情全世界都有,但在中國卻變成了一個魔幻事業。
您會問:怎麼會是“魔幻事業”呢?
我要告訴您:這,與中華民族的集體心理有關。很多民眾隻要從攻擊者嘴裏聽到別人可能有什麼問題,就會非常興奮地相信,還會立即把攻擊者看成是政治上的鬥士,道德上的楷模,大家都激情追隨,投入聲討。於是,在極短的時間內,事態已經變成了那個被攻擊者與廣大民眾的對決,攻擊者不再擔負任何責任。有些官方媒體又會火上加油,把每一場圍攻看成是“民意”,把被攻擊者看成是“有爭議的人物”,使攻擊很快就具有了正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