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下,可以回過去說楷書的產生了。

曆史上有太多的書法論著都把楷書的產生與一個人的名字連在一起。這個人叫王次仲,河北人。《書斷》、《勸學篇》、《宣和書譜》、《序仙記》等等都說他“以隸字作楷法”。但他是什麼時代的人?說法不一,早的說與秦始皇同時代,晚的說到漢末,差了好幾百年。

有爭論的,是“以隸字作楷法”這種說法。“楷法”,有可能是指楷書,也有可能是指為隸書定楷模。如果他生於秦,應該是後者;如果生得晚,應該是前者。

我反複玩味著那些古代記述,覺得它們所說的“楷法”主要還是指楷書。但是,我曆來不讚成把一種重要的文化蛻變歸之於一個人,何況誰也不清楚王次仲的基本情況。如果從書法的整體流變邏輯著眼,我大體判斷楷書產生於漢末魏初。如果一定要拿一個大家都知道的人做標杆,那麼,我可能會選鍾繇(151-230)。

鍾繇是大動蕩時代的大人物,主要忙於筆墨之外的事功。官渡大戰打得最激烈的時候,他支援曹操一千多匹戰馬,後來又建立一係列戰功,曾被魏文帝曹丕稱為“一代之偉人”。可以想象,這樣一位將軍來麵對文字書寫的時候,會產生一種什麼樣的心理沙場。

他會覺得,隸書的橫向布陣,不宜四方伸展;他會覺得,隸書的扁平結構,缺少縱橫活力;他會覺得,隸書的波蕩筆觸,應該更加直接;他會覺得,隸書的蠶頭燕尾,須換鐵鉤銅折……

但是,他畢竟不是粗人,而是深諳筆墨之道。他知道經過幾百年流行,不少隸書已經減省了蠶頭燕尾,改變了方正隊列,並在轉折處出現了頓挫。他有足夠功力把這項改革推進一步,而他的社會地位又增益了這項改革在朝野的效能。

於是,楷書,或曰真書、正書,便由他示範,由他主導,堂堂問世。他的真跡當然看不到了,卻有幾個刻本傳世,不知與原作有多大距離。其中那篇寫於公元二二一年的《宣示表》,據說是王羲之根據自家所藏臨摹,後刻入《淳化閣帖》的。因為臨摹者是王羲之,雖非真品也無與倫比,並由此亦可知道鍾繇和王羲之的承襲關係。從《宣示表》看,雖然還存隸意,卻已解除隸製,橫筆不波,內外皆收,卻是神采沉密。其餘如《薦季直表》、《賀捷表》都顯得溫厚淳樸,見而生敬。

鍾繇比曹操大四歲,但他書寫《宣示表》和《薦季直表》的時候,曹操已在一年前去世,而他自己也已七十高齡了。我想,曹操生前看到這位老朋友那一幅幅充滿生命力的黑森森楷書時,一定會聯想到官渡大戰時那一千多匹戰馬。曹操自己的書法水平如何?應該不會太差,我看到南朝一位叫庾肩吾的人寫的《書品》,把自漢以來的書法家一百多人進行排序。分為上、中、下三等,每等之中又各分三品,因此就形成了九品。上等的上品是三個人:張芝、鍾繇、王羲之。曹操不在上等,而是列在中等的中品。看看這個名單中的其他人,這個名次也算不錯了。《書品》的作者還評價曹操的書法是“筆墨雄贍”。到了唐代,張懷瓘在《書斷》中把曹操的書法說成是“妙品”,還說他“尤工章草,雄逸絕倫”。

八年前我訪問陝西漢中,當地朋友說那裏有曹操書法碑刻,要我做一個真偽判定。我連忙趕去,碑刻在棧道的石門之下,僅有兩字,為“袞雪”。字體較近隸書而稍簡,比不上鍾繇,但也顯現一點功力。我看了一下河道和棧道,立刻告訴當地朋友,這大概是真跡。因為把此地風光概括為“袞雪”,在文學功力上正像是他。而且,處於蜀地,別人偽造他題詞的理由不太充分。我覺得這是他於匆匆軍旅間的隨意筆墨,應景而已。

偶然讀到清代羅秀書《褒穀古跡輯略》,其中提到曹操寫的兩個字,評述道:“昔人比魏武為獅子,言其性之好動也。今觀其書,如見其人矣……滾滾飛濤雪作窩,勢如天上瀉銀河,浪花並作筆墨舞,魏武精神萬頃波。”

在我看來,這種美言,牽強附會。曹操不會在山水間沉迷太久,更不會產生這種有關獅子和浪花的幼稚抒情。

大丈夫做什麼都有可能,唯獨不會做小文人。曹操寫字,立馬可待。他在落筆前不會哼哼唧唧,寫好後也不會等人鼓掌。轉眼已經上馬,很快就忘了寫過什麼。

看到了曹操的書法,又知道後人評論他的書法“尤工章草”,可見他的隸書沒怎麼往楷書這麵拐,而是直奔章草去了。

章草是隸書的直接衍伸。當時的忙人越來越不可能花時間在筆墨上舒袖曼舞,因此都會把隸書寫快。為了快,又必須進一步簡化,那就成了章草。章草的橫筆和捺筆還保持著隸書的波蕩狀態,筆筆之間也常有牽引,但字字之間不相連接。章草的首席大家,是漢代的張芝。後來,文學家陸機的《平複帖》也給我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等到楷書取代隸書,章草失去了母本,也就順從楷書而轉變成了今草,也稱小草。今草就是我們所熟悉的草書了,一洗章草上保留的波蕩,講究上下牽引,偏旁互借,流轉多姿,產生前所未有的韻律感。再過幾百年到唐代,草書中將出現以張旭、懷素為代表的狂草,那是後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