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天生是世界第一流的、絕妙的助產士。
巴婭虛弱地靠在榕樹上喘息。它茨甫得意極了,讓乳象騎在自己的鼻端,小家夥像叫鬆鼠似的吱吱亂叫,豬嘴似的可憐的短鼻和柔嫩的蹄子頑皮地在它鼻子上亂搔,癢酥癢酥的,突然間,它心裏湧起一股無端的柔情,一陣奇異的快感,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喜悅。它用長鼻,用耳朵,用舌頭,盡情撫愛著乳象,直到巴婭憤怒而又委屈地吼叫起來,它才把乳象送到媽媽的腹下去吮奶……
這頭乳象就是隆卡。
它偏愛隆卡,還有一個十分重要的原因,是它特別喜歡巴婭。而隆卡是巴婭的寶貝。
怪不得它會悲哀。它恨不得即刻將隆卡挑翻在地。但它畢竟是個久經沙場的老公象了,懂得搏鬥中最重要的是要保持沉著。它和隆卡長牙對著長牙,在草地上兜著圈。它眯起眼睛,冷靜地打量著對方。
難怪隆卡敢跳出來和它爭奪王位,這家夥長得小山似的壯實,瓦灰色的皮膚上泛著油光——這是青春期公象特有的標誌。而它自己,皮膚幹燥皸裂了,上了年紀的老公象都是這樣的。隆卡那副象牙,也長得挺帥,如同彎月那樣又尖又亮;而它自己的長牙由於幾十年來掘土覓食,和熊虎格鬥,鋒利的牙尖早磨禿了,左牙還斷了很長一截。它是在用一根半老牙對付兩根新牙啊。毫無疑問,對方占著極大的優勢。怪誰呢?
隻能怪自己心慈手軟,太愚蠢了。一般來講,公象長到二十歲左右,開始發育成熟時,頭象便要用武力把它們驅趕出象群;特別是對那些體格超群的家夥,更要毫不留情地趕出領地,讓它們成為天涯盡頭孤獨的流浪漢。隆卡長得這樣俊美,早就是它潛在的威脅了,但它總舍不得趕它走。它不忍心去傷巴婭的心。再說,隆卡一直對它畢恭畢敬,遇上虎豹這樣的天敵,隆卡總是寸步不離地跟在它身旁。它一直把隆卡看作自己忠實的助手。
它太善良了,在熱帶叢林野蠻的動物世界中,善良是要受到懲罰的。
現在,後悔也晚了,它麵臨挑戰,它隻有兩種選擇,要麼逃之夭夭,自動放棄頭象的寶座,要麼決一死戰。它寧肯倒在血泊中。不,它要讓隆卡倒在血泊中。它已瞧出隆卡的弱點來,求勝心切,冒冒失失,是個魯莽的、缺乏實戰經驗的家夥。它突然間充滿了信心,自己能贏得這場衛冕之戰的。
果然,隆卡沉不住氣,搶先發起攻擊,蹦跳著,用長牙朝它胸部刺來。
它扭身避開了。
隆卡一定以為它膽怯了,攻得更歡,長牙連連刺擊,鼻子呼呼掄打,嘴裏還發出惡狠狠的吼叫,毫無意義地耗費大量體力。
它不還擊,一味地退讓著。
隆卡終於累了,寬闊的嘴巴裏噴著唾沫星子,站在草地上歇氣。
它絕不會讓隆卡有機會養精蓄力的。它突然朝前一跳,掄起長鼻,啪的一聲重重抽在隆卡的耳根上。它隨即跳開了。
隆卡被激怒了,眼睛裏透著殺機,瘋狂地朝它撲來。
它畢竟老了,動作沒有過去年輕時那麼靈巧,有幾次躲慢了半步,隆卡鋒利的長牙劃破了它的下顎和頸項,殷紅的鮮血滴滴答答濺落在綠茵茵的草地上。它仍不還擊,繼續耐心地等待著。
這場惡戰,從日頭當頂一直持續到日落。隆卡攻擊的速度越來越慢,腳步也變得踉踉蹌蹌。長鼻子剛才還硬得像根鐵棒,現在已軟得像根藤條。
象群散落在四周的樹叢裏,靜靜地觀看著這場爭奪王位的搏殺。
是時候了。它慢慢把隆卡引到一棵高大的菩提樹前,當隆卡再次撅著長牙筆直朝它刺來時,它敏捷地一跳,閃過鋒芒,突然一轉身,踩到隆卡左側。隆卡想扭轉身來,但已來不及了,右側那棵菩提樹擋住了退路,整個左腹全暴露在它麵前。它撅起那副長短不齊的象牙,朝隆卡腹部刺去;它把壓抑著的憤慨與悲哀,全凝聚在這一擊上,速度快得連自己都感到驚奇。它的牙尖已觸到隆卡汗津津的皮膚,就在這一瞬間,它仿佛看到了巴婭哀怨的目光。它這凶猛的一擊,毫無疑問是致命的,隆卡即使不立刻被挑破心髒死去,也一定會終身殘疾,成為一頭廢物。不過,它僅僅猶豫了半秒鍾。隆卡是自作自受,它今天不把這家夥置於死地,還有幾頭成年公象說不定就會跟著蠢蠢欲動。它必須殺一儆百。複仇的火焰,嗜血的衝動,想要保住王位的原始欲望,使得它不顧一切,悶著頭朝隆卡柔軟的腹部狠狠刺去……
深坑裏的食物已堆成兩尺厚。
隆卡神氣地吼叫一聲,立刻,象群乖乖地排起長隊,順時針方向,繞著深坑轉圈。所有象都垂著長鼻,低著腦袋,耷拉著耳朵,神態傷感,煞有介事。這是象葬的一種儀式,繞塚三匝,靜默致哀。完畢後,五十多頭象齊嶄嶄地站在坑沿,隨著隆卡一聲號令,所有象的鼻子都高擎在空中,整個象群吼叫起來。那吼聲真是壯觀,如山崩,如海嘯,好似火山爆發,好似江河決堤。樹嚇得東搖西晃,靈魂出竅。這是象葬最隆重也是最後一個儀式,有點類似人類的向遺體告別儀式。
當然,它茨甫還活著。
它無動於衷地看著這場精彩的表演。也許,那幾頭上了年紀的老象悲戚的感情是真實的,它和它們畢竟共同生活了五六十年。但那些年輕的象,特別是那些年輕的母象,不過是在逢場作戲罷了。它們的眼睛裏沒有同情和憐憫。隆卡取代它當了頭象,它們很快活哩。它們並不稀罕它的離去,生死惜別都沒有絲毫哀婉,這使它感到很痛心。過去,它們對它是那樣的恭敬,俯首帖耳,唯命是從,爭著來巴結它,討好它,什麼時候都有母象用鼻子卷起葵蒲或巨蕉,給它扇涼驅蚊攆蠅搔癢,有時還會為爭奪它的寵愛而互相鬥毆。也許,它們早就在暗地裏討厭它了,它想,它們過去隻不過是懾於它的威勢,不敢表露罷了。是的,它們早就對它不滿了,記得兩個月前,有一次,一群豺狗黎明前偷襲象群,按理說該由頭象擔任警戒,它已熬了個通宵,精力有些不濟,黎明前竟然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直到小象一聲慘叫,這才驚醒,但已太晚了。一頭五歲的小象已被豺狗活活撕成碎片……這難道能完全怪它嗎,誰擔任頭象會保證不出一點差錯呢?但從那以後,它隱隱約約感覺到,那些年輕母象對它投來的目光,浸透了失望、哀怨和憂傷,猶如獵人蘸過毒汁的弩箭,刺得它骨髓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