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群的吼聲持續了好幾分鍾,隨後它們排成一路縱隊,順著來時的路,撤離深坑。山穀裏厚重的葛藤荊棘間,被象隊鑽開一個巨大的口子,形成一條漂亮的甬道,猶如一隻綠色的巨獸,一口一口把整個象隊都吞吃掉了。

其他象都走光了,巴婭還佇立在危崖上,默默望著它。巴婭眼睛裏流著一顆顆淚珠,滴進坑裏。它望著巴婭,心裏湧起一種非常複雜的感情。愛,是沒有了;恨,又很勉強。

它的牙尖剛挑破隆卡的皮,突然,它覺得身體受到猛烈撞擊,它根本沒防備,腿一仄,被撞得歪歪斜斜。隆卡趁機從它的長牙前竄逃出去。

是誰敢同它作對,幫助隆卡脫離險境死裏逃生?它勃然大怒,扭頭一望,頓時像遭了雷擊似的,全身麻木。

是巴婭!

這不可能是真的。這一定是夢中的幻覺。

它怎麼也不能相信,在這生死攸關的時刻,巴婭會去幫助隆卡,盡管巴婭是隆卡的母親。

它和巴婭遠遠超出一頭公象與一頭母象相加的那種關係。巴婭是它最忠實的伴侶。三十年前,它還是被頭象驅趕出象群浪跡天涯的孤象時,巴婭經常在半夜三更待頭象睡熟後悄悄溜出來與它相會。那天,它受到野性的呼喚,貿然向頭象挑戰,企圖把那頭已占據王位幾十年的老公象趕下台。打得好激烈啊,它的後腿被老公象的長牙刺中了,逃命時又被該死的野牛藤絆了一跤。就在危急時刻,巴婭衝過來,用鼻子卷起一團團沙土,劈頭蓋臉朝老公象甩過去,甩得老公象睜不開眼,它反敗為勝了……

它突然覺得胸部一陣刺痛,筋骨的斷裂聲,皮肉的撕裂聲,血漿的迸裂聲攪和在一起。它沒看見隆卡是怎樣給它致命的一擊的。它已失去了知覺,失去了反抗,整個精神全崩潰了。它的胸部被隆卡捅開兩個血窟窿,血流成河,它都沒扭頭去望隆卡一眼。它癡癡地望著巴婭,直到實在支持不住,癱倒在地……它鼻子裏嗅到一股血腥味、草腥味和土腥味混合的怪味。昏昏沉沉間,它仿佛聽見象群擁戴隆卡登上王位的歡呼聲。它覺得大地在下陷,剛剛升起的橘紅色的月亮壓得它喘不過氣來。

它料定自己必死無疑,它有點遺憾,自己沒能死在象塚,卻倒斃荒野。

隆卡已走出山穀,這時又踅回深坑,圍著巴婭焦急地嗚嗚直叫。隆卡是在催促巴婭趕快離開這兒。

巴婭仍然默立在危崖上。

它茨甫憤慨地搖搖頭,短促地吼了兩聲。它也希望巴婭快點離開。

看到巴婭,它就感到痛苦。快走吧,還磨蹭什麼呢,誰曉得你流的淚哪幾滴是真誠的,哪幾滴是虛假的?看不見你,我心裏才好受些。

巴婭的淚流得更猛,像兩條洶湧的小溪。它猜不透,巴婭是因為緬懷過去它們在一起時美妙的時光而對訣別感到悲痛在流淚呢,還是對自己孟浪而又荒唐的叛逆行為有所反悔在哭泣?而它茨甫,倒確實後悔四年前不該冒著生命危險去救巴婭的。

那天,它們到莫霞山去吃野穀子,半路上巴婭不小心掉進獵人的陷阱。這是一種專門捕捉野象的陷阱,口窄底寬,差不多有兩丈深,上麵蓋著一層草皮,還有一串黃澄澄的香蕉。巴婭不曉得香蕉是誘餌。野象的智慧怎麼敵得過人類?按過去的處置辦法,象群圍著陷阱吼叫一天一夜,把附近農民種的苞穀、旱稻踩平搗毀以示報複,頂多再給掉入陷阱的倒黴鬼扔進一些食物,然後悲憤地離去。它絕不能失去巴婭。它突然想出個絕妙的辦法,往陷阱裏填土、填石塊、填樹木。它指揮象群幹了起來。偌大的陷阱,什麼時候能填得滿呢?再說,那些聞訊而來的獵人躲在周圍的大樹上,鳴槍、放炮、擊鼓,成群的獵狗在狂吠,企圖把它們嚇跑。有幾頭懶惰的公象受不了沉重的苦役,想逃離陷阱;有幾頭膽小的母象被槍炮聲嚇破了膽,想逃往密林。它毫不客氣地用鼻子抽打它們的屁股,迫使它們堅持幹下去。它自己瘋狂地掘土,左牙不慎撞在一塊埋在土裏的花崗岩上,斷了一截。連續幹了兩天兩夜,象群終於填滿了獵人的陷阱,把巴婭營救出來了。

要是那次它不救巴婭,那麼今天它茨甫就不是跪在象塚裏,而是高坐在頭象的寶座上。

一切後悔都等於零。

隆卡用龐大結實的身軀擠著推著巴婭,想迫使它離開深坑。巴婭掙紮著,哀號著,但終於拗不過隆卡,一步步後退,走進了那藤蔓間綠色的甬道。

巴婭,你為什麼要幫隆卡打敗我,現在卻又那麼傷心?

它渴極了,仿佛太陽騎在它背上,渾身燠熱難受。它睜開眼,樹冠朝下,地在天上,整個世界都在無情地旋轉。它又閉起眼。突然間,有一條小溪從雲端飄來,倒進它嘴裏,清冷冷,甜津津,喝得好痛快。頓時,傷口的痛楚減輕了許多,昏眩的腦袋也變得清醒過來。它重新睜開眼睛,不是什麼小溪,是巴婭用鼻子汲來山泉水喂它喝呢。

隆卡的長牙沒刺中要害,它又活過來了。

它的記憶恢複了,想起自己為什麼會躺在草地上,恨不得立刻把巴婭挑個透心涼。可是,它已流血過多,虛弱得站不起來了。它隻好暫時放棄報複的打算。

整整半個月,巴婭寸步不離地守護在它身邊,喂水找食,還到溫泉去挖來熱泥巴,敷在它傷口上。野象習慣用溫泉裏的熱泥巴來治療跌打損傷。

半個月後,它傷口愈合了,終於能站立起來,顫顫巍巍地跟在象群後麵。它發現,短短半個月時間,它從雲端跌進泥潭,由皇帝變成乞丐。

昔日俯首聽命的夥伴再也不理睬它,甚至不願賜給它一個同情的、憐憫的目光。望著隆卡發號施令那股威風勁,它妒忌得牙齦流酸水。望著那幾頭美麗的母象團團圍住隆卡獻媚爭寵的模樣,它真恨不得再去和隆卡拚個你死我活。但它明白,自己被打傷致殘,這輩子休想東山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