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不能讓鑫一家的悲劇在自己窩裏重演,它不能讓食肉恐龍把它的三個寶貝也當捆紮好了的甜點心一串地吞食掉。
晶知道,無論自己如何努力,要改變自己種族的生理構造,彌補身體缺陷,是不可能的。它無法把小家夥肩胛上那兩片薄脆無用的骨骼動外科手術切割下來,也無法將萎縮的爪重新變得鋒利,將蛻化的牙重新變得銳利;無論它怎樣給小家夥喂食,也無法使小家夥嬌小玲瓏的體態變得強健粗獷。它曾試著把小家夥身上那層五彩繽紛極易成為捕獵目標的長毛一根根拔掉,但沒過多久又照樣長了出來,比原先更茂密更豔麗。
生理上的弱小是無法逆轉的。但是,精神上的弱小是可以改變的,性格上的缺陷是可以彌補的。身體弱小再加上精神弱小,就是雙重弱小,生理缺陷再加上性格缺陷,就是雙重缺陷,必然會引發雙重災難,導致雙重悲劇。但如果精神強悍了,性格完美了,就能淡化弱者的劣勢,減輕弱者的災難。
晶要在品、磊和淼身上塑造一種能適應大林莽弱肉強食法則的新品性。具體地說,就是要去掉那股在關鍵時刻會束縛住靈魂的無形繩索,把豐富的感情稀釋得無有,把細膩的情感磨礪得粗糙。大林莽需要狠毒無情,需要麻木不仁。
改變一個生命的行為方式,最有效的辦法莫過於用食物來誘導了。
晶叼來軟體小蟲,不再像過去那樣順著次序喂食,而故意將小蟲高懸在三個小家夥的頭頂,搖晃著,誘惑著。小家夥們在饑餓的催逼下,頭伸得老長,躍動著,竄跳著,想吃到這美味佳肴。晶偏不給,長時間逗引。
餓極了的小家夥互相擠對,你推我,我搡你,你軋我,我啄你,爭鬥搶奪。這很好,晶心裏十分滿意,爭鬥搶奪理應是“人”生的第一課;草和草搶奪陽光,樹和樹搶奪養料,一切生命都靠力量搶奪生存權。在爭搶食物中,品表現得尤為出色,品總是用後爪踩住磊的背,用兩隻萎縮的前爪掐住淼的脖子,把它們全都壓製在自己身下,一口啄走晶嘴裏的小蟲。
這叫巧取豪奪,大林莽讚美這種作風。
磊和淼也不甘示弱,幾次眼瞅著被品獨享食物,急眼了,一起撲到品身上又撕又咬,把小蟲從品的嘴裏又搶出來,然後磊和淼轉眼間又由盟友裂變成對手,互相噬咬爭搶。銀杏樹洞裏一派烏煙瘴氣。
這才是磨煉膽魄的最佳環境。
沒多久,小家夥們就變了,不再互相依偎成團,也不再互相嘰嘰喳喳唱友愛的歌,它們明亮活潑的眸子變得陰沉呆板,在小小的樹洞裏東南西北各自占據一個角隅,睡覺也睜著一隻眼睛,像防賊似的互相防備著,那冷酷的眼神,恨不得把對方給生吞活剝了。同胞間虛偽的情誼被蕩滌得一幹二淨。
心血沒有白費,成效還算是顯著的,晶想。
晶著手強化孩子們靈魂深處已萌發的那種你死我活的競爭意識。光停留在同輩之間的競爭是遠遠不夠的,還應該學會用冷漠的眼光看母親,看洞外的大林莽,看整個世界!它要讓孩子們學會在緊急關頭毫不踟躕地棄母親而去。鑫一家子的悲劇給晶留下的教訓太深刻了,它有一種預感,總有那麼一天,類似的大禍也會降臨到自己和三個小寶貝頭上,為了能讓孩子們逃過劫難,它一定要割斷由於長時間孵化喂養而形成的母子親情。
第一步,就是要疏遠,要讓親密無間變成隔閡鴻溝。
晶不再讓孩子們鑽到自己肩胛下來親昵耍鬧,也不再溫柔地替它們梳理背上的毛,除了必要的喂食外,不再和它們有任何接觸。那天下午,天下暴雨,霹靂落在銀杏樹梢,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淼是雌性,又是在三個孩子中最後一個鑽出蛋殼的,身體更弱些,膽子也更小些,被雷聲嚇壞了,嘰嘰嘰驚恐地叫著,從角隅撲向晶,企圖鑽到晶肩胛那兩片寬大薄脆的骨骼底下去;以往天上打雷時,小家夥們總是把母親肩胛上那兩片微微拱起的骨骼當保護傘,習慣成自然了。這不行,晶想,假如不是打雷,而是食肉恐龍在吼叫,淼也來往它肋下鑽,豈不成了捆紮成一串的甜點心?它狠起心腸,用肩胛上那兩隻萎縮的前爪粗魯地將淼推開。淼不知是平時嬌寵慣了,還是真的被雷霆嚇破了膽,被推開了又粘上來,在晶身邊繞來繞去,削尖腦袋拚命朝晶的肋下鑽。暫時還縮在角隅的品和磊,情緒也受到感染,也蠢蠢欲動想往晶的懷裏鑽。晶怒不可遏,跳起來,用強有力的後爪在淼身上猛烈蹬踢了一下,淼尖叫著在洞裏打滾。品和磊也委屈地嗚咽起來。一瞬間,晶心軟了,孩子們到底年紀尚小,需要慰借,需要保護。它差不多已將肩胛上蔓生出來的兩片寬大的骨骼撐張開,準備用母性溫柔的懷接納驚慌失措的淼。可突然間,鑫一家的厄運疊現在腦子裏,它現在恢複慈母形象,不是在愛孩子們,而是在害孩子們。為了能讓小家夥們在大禍臨頭時能毫無顧忌地各自逃生,它此刻應當扮演惡魔的化身;現在正是剪斷將母與子捆紮成串的無形繩索的最好時機。它不能妥協,妥協將使孩子們舊病複發。一切為了生存,它心底的憐憫迅速冷凍成冰一樣的堅毅。
它在淼的背上狠狠啄咬。它口腔裏的牙齒雖已退化成一排軟骨,但嘴喙已角化成硬殼,啄咬起來還是很厲害的。隻兩下,淼背上便毛片飄零,鮮血淋漓。淼嗷嗷叫著,在樹洞裏抱頭鼠竄。晶仍不罷休,繼續窮追猛啄。天空炸響的霹靂就是窮凶極惡的食肉恐龍,眼下是一場生存預演,它要假戲真做,讓孩子們永遠吸取教訓。
晶無情地啄咬著,淼縮回角隅,委屈地泣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