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2 / 3)

悠悠尷尬的半抱著那捧花,又聽到表白,臉頰唰的飛紅了。而眼前的男生,已經拋去了緊張,一動不動的盯著她的眼睛,等她的回應。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嗯了幾聲,卻聽到身後有人吹了聲口哨。

他們都回頭看,是小陳,還唯恐天下不亂的拍手:“施老師,這麼浪漫啊!”

而小陳的旁邊,靳知遠倚著牆,雙手交錯在胸前,修長的腿優雅的半屈著,將一切盡攬眼底,似笑非笑的看著施悠悠。

靳知遠微側著頭,目光分明是看著他們兩人的,顯得眼眶的輪廓分外深刻,眼神卻又深如墨淵,濃卓深沉。

悠悠從他的臉上,看不出分毫緊張在意的神情。原來那一晚強橫擁抱的熱度不過是自己的錯覺,這個想法讓自己覺得黯然,可是明明知道,在自己說出那番話之後,早就無可挽回。她拉了拉吳宸,低聲說:“我們下去再說。”又轉過身子,慢慢挺直了背脊,看著電梯的數字在跳躍,卻茫然不知所以。

靳知遠慢慢的支起身子,眼睛裏閃爍著清光,裏裏外外的澆得人心裏發涼,招呼小陳:“走吧。”擦肩而過的時候,又對吳宸打了聲招呼。他走向遠一些的那部電梯,徑直按了往下。叮咚一聲,一旁的電梯開了門。終於不見了他們的身影。小陳笑著說:“施老師的男朋友原來就是吳總的公子啊,真巧。”

自始至終,靳知遠輕笑著,沒有露出一絲不悅。而在一樓和小陳分手後,他的臉色一沉,仿佛遠古時代就存在的塑像,緩緩吐出暗處的氣息,臉色陰冷而桀驁。

僅僅幾盞路燈的光線,不足以照亮要踏上的路,遠處有一男一女的身影,卻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女孩子手裏還捧著大束的花朵,白雪覆蓋的大地上,那點嫣紅,仿佛胭脂淚。

悠悠把花往後座一放,長長的舒口氣,才發覺他湊過來,笑嘻嘻的說:“你還沒答應我。”

她往後仰了仰,稍微避開些,然後皺眉:“你喝酒了?”

他點點頭:“沒事,就一點點。”

悠悠知道他還在等自己答複,輕鎖了眉,語氣平靜:“我知道生日不該掃興,可是,對不起。”她想盡量說得柔和一些,可是卻做不到,“我做完這段時間的工作,不會留在這裏。”

吳宸恍然大悟,笑:“你擔心這個?我調動工作的事也沒定,不行我就不調了。”

非逼得她再說得明白些,悠悠心一橫,對著吳宸,索性就說:“我心裏還記著別人,對不起。”說這話,本打算柔情款款,無限惆悵,偏偏到了最後,像是咬牙切齒,沒半點意境。

吳宸有點意外,看了看她的臉色,然後斟酌著說:“悠悠,我認識你快三年,你一直是一個人的。”

她本不想說出這句話,可還是說了,心情鬱鬱,語氣低低:“忘不掉,所以單身。”

吳宸抿了唇,最後冷靜的問了一句:“那現在呢?你們還有可能在一起麼?”

車上的時鍾緩緩的跳過三格。整整三分鍾,悠悠心裏數著,像是察覺不到時間在一點點流逝,她低了低頭,很難堪:“大概……不可能了。”

吳宸如釋重負,雖然心情還是沮喪,但是這句話,卻又叫人從心底生出了希望。他有些驕傲的揚了揚唇角,沒說什麼,發動了車子。一路無話,最後把她放下來,隔了車窗,他衝她大聲喊:“喂,我們來比比耐心吧。”

真是像個孩子,像是錯手失了玩具,執著的要拿回來。悠悠不置可否的衝他笑笑,轉身離開。夜晚,她以為他看不清自己的笑,可在雪地上,一點點月華就可以讓一切亮堂如同琉璃世界。皎潔晶瑩,微微帶了不知所措的羞澀。吳宸在離開的時候,還在回味這個笑。

遊戲的裏的人,總以為自己的優勢在於比別人更執著。可其實,即便最後贏了,也難免彷徨,仿佛覺得付出的一切,總是和結局背離太多。

年前年後的時節,正是各色飯局最多的時候。有時候維儀也會笑著對靳知遠說:“看看,現在過個年,我們是幾十箱幾十箱的往外送東西。”靳知遠隻是笑了笑,並沒有說什麼,他知道姐姐的意思,以前的時候,逢年過節,家裏的兩個儲物間都塞不下各色禮品。在商在官,果然還是不一樣的。

“晚上吳總請客,我已經讓小陳答應人家了。你要不去,我去也一樣。”

靳知遠有些好笑:“我為什麼不去?”

維儀一滯,倒真的沒法回答他。他這些日子工作更加忙,以往可以半推不推的應酬,難得見他這樣積極,來者不拒。

“培訓早結束了。”維儀開始皺眉。

他從文件中抬頭,目光愈發的炯亮,輕描淡寫的避開:“我當然知道。”

眸色深黑,那樣倔強,仿佛是賭氣的少年。一閃而現的孩子氣,維儀忍不住笑,又見到了絕跡多年的表情。

“知遠,你在死撐。”她慢悠悠的說。

“我沒有。”靳知遠想起那一晚她的表情,他隻是一眼就看到了那些言語之下隱藏的憤怒。其實他從不在意她的身邊還有了誰。有些事,隻是關乎兩人。而他也清楚,她想聽到的,無非是他的心情。那樣簡單到一猜即透——可他隻是埋下頭,有些東西,無關風月,隻適合埋在心底。

晚上維儀一起去吃飯,飯桌上的吳總是真有點發愁:“我這家業是傳不下去了,這個兒子從來不讓我省心。”同桌的都是熟人,一個個附和:“吳老板,你兒子多有出息啊!科學家啊!”

靳知遠杯裏的紅酒微微晃動,連眼神都帶了瀲灩:“吳總,恭喜啊!”

維儀眉眼不動,隻是微笑,想要輕輕按靳知遠的手腕,他恍若未覺,一飲而盡。

又有人問起了:“都快過年了,吳總你兒子有沒有帶媳婦回來?”

有幾個會說話的在湊趣:“嫁到吳家的姑娘是真有福氣,一家人都好相處。”

這些話太無心,靳知遠隻是微笑聽著,輕輕點頭,以前母親總是說外麵的菜中看不中吃,這頓尤是。

走出飯店,涼風一吹,腳步開始虛浮,幸好維儀在一邊,接過了車鑰匙:“坐後麵去,我開車。”

她邊開車邊從後視鏡裏看著弟弟,沉默的坐在一邊,望向無盡的夜色。雪連下了好幾天,絲毫沒有停下的跡象,維儀的車開得小心翼翼,不斷的有車子一頭撞在路邊護欄上,車主便站在一邊,等著求助。

“靳知遠,前兩天那些應酬都是你自己開車回來的?”維儀隱約有些惱火,又覺得這樣衝動和彷徨都不像弟弟的個性。

“不是,讓小陳來接我的。”他隨口說一句,生命是最值得珍惜的東西,不論是對別人還是自己,他很早以前就明白這一點。

“你們談過了?”她毫不猶豫的問,“她怎麼說?”

靳知遠連嘴角都沒動,用極輕的聲音說:“她……”話到嘴邊,驀然轉了個詞,“她恨我吧。”

或許也不是恨,可是他了解她,她不會再想見到自己。這樣說來,愛和恨,其實都沒有意義了。

維儀隻是笑:“你言重了。”

靳知遠對她的話毫無反應,她心裏倒有些惴惴了,抽空往後看了一眼,那種冰冷的氣息,撲來的如此熟悉。她先是愕然,然後才慢慢覺得心疼。

維儀慢慢把車停在路邊,柔聲問他:“把那些事告訴她。那時候我們都小,她能諒解的。”

即使薄醺,他卻依然記得用清明的眼神回望姐姐,依然是倔強,似乎不屑,又似乎是難受。對峙了良久,維儀終於揉了揉眉間:“我真是不明白,這些事,不是你的錯。你為什麼不願意告訴她?”靳知遠伸手敲了敲椅背,示意姐姐開車,然而兩人一樣倔強的脾氣,她隻是等待。

靳知遠笑了笑,緩緩的向姐姐妥協:“就是我驕傲,我永遠不會告訴她。”帶了些嘲諷,如暗翼的蝴蝶拂過,隱隱有些詭異。他永遠不會說出那些話,那些事,連維儀都未必清楚,他卻一件件的去做了。而這些陰影,隻適合獨自潰爛,如果曝在陽光下,隻會叫他覺得更難堪。

過兩天就要離開這裏,可以回家過年。悠悠一邊收拾行李,一邊歎氣,這個房間不過兩天沒打掃,就有了塵埃的氣息。她開窗透氣,燒水,撥電話給維儀,安靜的坐著,等待。剛才還接到了靳維儀的電話。靳知遠有這樣好的一個姐姐,溫柔耐心,聽說她後天就走,猶豫了一會,語氣很舒緩:“那麼,你今晚有空麼?我能不能來看看你?”

她沒有理由拒絕,於是報了自己的地址。

維儀來得很快,片刻已聽見車子在樓下的聲音,旋即是高跟鞋在樓道響起。悠悠去開門,維儀氣息間還有些倉促,見到她,似乎輕輕鬆了一口氣,微笑:“大雪天過來,路上有點堵。”

悠悠起身想去倒水。維儀拉住她的手,搖了搖頭:“不用。我不是來喝茶的。”她微微搖頭,她一身黑衣,越發顯得麵色蒼白,宛轉目光如同清水,清涼如月,卻分明不皎潔,隱隱有著暗色。

“知遠來找過你,是不是?”她微一猶豫,索性直接開口詢問。

悠悠沒有避開她的目光,淡淡點頭:“是。”她望向窗外,“姐姐,我馬上就回去了,如果這些天讓你們覺得不方便了,真是對不起。”

“不,你不明白我來找你的意思。”維儀的聲音忽然透著疲倦,“知遠他……”似乎拿捏不好什麼詞,她很慢很慢的說,“他一定不會告訴你這些。可是我想讓你知道。”

維儀輕輕咳嗽了一聲,像是為了讓自己下定決心,又穩了穩情緒,這才說:“我爸爸去世的事,你應該知道吧?”

悠悠點頭,她怎麼能忘記對自己來說刻骨銘心的一晚,他臂上的黑紗,晦暗的神色,決絕的語氣,很長時間裏,都是自己的噩夢。

“我爸他不是病死的。”維儀淺淺笑了笑,似乎說不出的譏諷,“說得難聽點,並不是善終。”

“他被人報複,在家裏被人開了兩槍。然後那個人就在我家拿了那把槍自殺。”隔了那麼多年,回憶起往事,維儀的眼神還是在顫抖,“當時我媽和單位的人一起去旅遊了,知遠先回家,看到那個場麵……”

即便悠悠竭力自持,還是輕輕捂住了嘴巴,一時間竟說不出安慰的話來。

維儀隻是定了定神,明明過了那麼久,那些場景一點點的說出來,卻還是讓她覺得困難,難到忍不住想放棄。

“我爸是搶救無效,立刻去世了。凶手卻還在醫院搶救了兩天。”維儀歎了口氣,“後來知遠才告訴我,那天上午我爸還給他電話,說是他找了那幾個出事的人談話,弄清了來龍去脈,公司的事情全都解決了。結果,下午剛巧他回家,隻有他一個人看到了這樣。”

其實她並沒有看到最殘酷的場麵。那天晚上,她搭了唐嘉的車回來,趕到醫院的時候,白色的走廊,素白的顏色,冰涼的刺痛自己的眼睛,然而她眼裏卻隻有弟弟的黑衣。這個世界,原來隻剩下他們兩個人,她和她的弟弟,彼此擔當。

他握著她的手去地下的一層,安靜的告訴她:“爸爸的衣服是我幫著換的。”安靜到讓維儀覺得害怕,她想起父親在的時候總是總誇她:“我這個女兒啊,性格像我,什麼事都不慌不忙的。”此時此刻,卻隻是模糊的意識到,父親說錯了。自己這時候,竟然慌亂勝似了悲哀。而弟弟的聲音,清清楚楚的傳到自己的腦海中,一句句的讓她覺得條理明晰。

他說:“姐,媽後天回來,家裏太亂,我不想讓她回家。”

他說:“姐,我想勸媽搬去寧遠,我怕她的身體受不了。”

他把一切都考慮好了,有條不紊,還要再來安慰自己。後來自己回想起來,有些心疼,還有些汗顏,那時候,畢竟他還這麼小。

他們刻意瞞著母親,隻希望能拖得晚一些,她在醫院接待那些來吊唁的人們,而靳知遠很少過來,後來她抽空回家了一趟,她出事後第一次回家。已經取證完畢的家裏,一如她最後一次離開的那樣,隻是有刺鼻的清洗劑的味道。靳知遠修長的身影坐在沙發一側,目光垂下。

她順著目光往下看,沙發角有數處淡淡的褐色痕跡,她的心猛然抽搐起來,就像被什麼緊緊的攫住,再也不敢去想。

靳知遠的目光看到她,微微一動,眼眸黑色似墨,終於站起來:“別讓媽住家裏。”

母親到底還是在醫院哭暈了過去,反反複複隻是說:“我要給誌國換那條他最喜歡的領帶。”連她都手足無措,隻有靳知遠將母親抱在懷裏,柔聲說:“媽,家裏太亂。我去幫你拿來。”

那天晚上,暮春的氣息,草長鶯飛的時節,唯有醫院的太平間裏,滲著寒冷。靳知遠站在大門口,對姐姐說:“姐,我洗了一天一夜,那些血漬……我真的洗不掉。”那一刻,維儀淚如雨下,淚水流得眼睛都睜不開。她努力的張開眼睛,卻看見弟弟安靜的站著,抱住自己,冷靜的不像是這個年紀的少年。

守夜的後半夜裏,靳知遠蜷在了長椅上沉沉睡去,她就看著他,鼻梁挺拔,眉目俊然,卻莫名透著鬱結。也不過數日之間,她已經再也尋不回以前那個如利劍般鋒銳的弟弟了。他的手機一直在震動,可是他卻倦得聽不見了,維儀輕輕湊過去,顯示的名字很熟悉,她想了很久,要不要叫醒他。終於還是沒有,隻是放回他身邊。她靠著牆,淡淡的想:該醒的時候,他總會醒的。

後來他說:“姐,我要轉學。大四應該沒什麼事,可以多陪陪媽。”

自己一口否決:“不行,要陪也是我來陪著,你就安心讀完書。”又問他:“GRE的成績出來沒有?”

他很輕很輕的笑了一聲:“我不出國。”

她早該知道,他的弟弟再也不會是以前那樣,出身良好,驕傲而優秀,坦途無數,道道都是通向光明。而他,也隻給自己選了一條路。

那些回憶如漲潮一刻的浪濤,沒頂而來,淹得自己喘不過氣。維儀緩了緩情緒,才繼續說:“我爸去世的情況,全被壓了下來。公司給隆重的開了追悼大會,你不知道,那個追悼會有多隆重,車子都要把他們公司的兩個停車場擠滿了。知遠沒有去,他說爸爸死的冤枉,可是有什麼辦法?連徐向北也死了,公安局說無法立案。一切也都戛然而止,專案組撤回,什麼都結束了。”

“原本的那些所謂的叔叔伯伯,都人走茶涼。再也不會回來看你一眼。他們唯一辦得爽快的,就是幫我媽轉組織關係和幫知遠轉學。巴不得第二天我們一家就搬走。走的時候,滿城風雨。這種事怎麼壓得下來?不過傳到後來,已經很不靠譜了。我爸連最後一點好名聲都沒留下。”維儀的語調已經近乎慘白,過了那麼久,這樣的回憶,對任何人來說都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沒有開空調,窗子裏不斷滲進涼風,說不清是風涼,還是悠悠手中握的那雙手更涼。

悠悠想起了那一夜,他冷冷的轉身,隻對她說:“悠悠,我們不合適。”後來她對著他痛快的發泄,她恨他一直騙她,她愧疚至今,可是現在,她忽然明白“不合適”是什麼意思。

她對他說:“你真該謝謝我,成全了你的驕傲。”

原來,他哪裏有驕傲可言?他僅剩的驕傲,隻是沉默的一個人站在原地,四周那樣暗不可及,他幹淨利落的讓她放手,卻始終不願意伸手將她一起拖進來。

悠悠沒有看她,屏住了呼吸,聽到維儀一點點的說接下來的事情。

“悠悠,你們不在一起沒關係,可你不要恨他。知遠,他過得真的不容易。我是他姐姐,我知道他不喜歡說這些……”維儀忽然說不下去了,最後,隻是喃喃的說:“可是……他真的很不容易……”

一樣是失魂落魄的女子,直到悠悠輕聲問維儀:“他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她眨了眨眼睛,想要隱去情緒,低低重複了一遍:“為什麼他不願意告訴我?”細微小小的情緒波動,卻又翻滾著微妙的期待。

維儀愣了愣,伸手替她去理被風吹亂的頭發,隻是微笑:“你還不了解他麼?他那樣的性格,讓他說出這些事……不可能的。”她迎著窗口微微眯起眼睛:“他隻想給別人最好的,從來不願意別人為他難過。”

“知遠一直是個好孩子啊。那時候他的公司剛成立,有一陣資金很緊,我媽又病了,我們商量好,把幾套空著的房子和我的車都賣了。他和我爭了很久,車子是我爸送我的禮物,他就是強著不肯賣。後來我偷偷賣了,他就很久不和我說話……”

悠悠已經怔怔的說不出話來,良久良久,隻聽見屋外汽車開過的聲音。

她想,她再也沒有什麼疑問了。維儀走得時候,悠悠站在門口,終於忍不住問她:“姐姐,你說我該怎麼辦?”

維儀的動作一點沒有停下,她隻是回身,微笑看著眼前的女孩:“悠悠,如果我是你,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她纖細的手指輕輕握緊,“知遠是錯了,可是他在最狼狽的時候,他不過就是不願意讓你看見。”

最後的語調隱隱帶了祈求:“如果想見知遠,就再去見他一次。好不好?”

悠悠脫口而出:“他最近很不好?”而腦海裏全是那晚他的臉色,有沉默支撐的倔強,還有自己毫不留情的甩給他的話。

原來所謂的驕傲,不過是他掩藏起往事的帷幕罷了。

維儀猶豫了一會,似乎看出了她的驚慌,安靜的說:“沒有。不過應酬得有點過頭了。年關嘛,也是難免的。”

悠悠一個人坐回屋裏,開了燈,凍得發僵的手竟握不住鼠標。她一份份的往郵箱裏發資料,屏幕襯得臉色發出藍瑩瑩的光,分不清哪樣更加慘淡一些。發完了郵件,悠悠滿心想找一些事情做,不知是不是剛才的故事太慘烈,一時間腦中隻有空白和無所適從的茫然。

她推開了鼠標,下定決心,站了起來,一個字一個字的按號碼。沒有彩鈴,清晰的信號,悠悠把手機貼在耳邊,耐心等了很久,終於聽到了那個聲音。

電話那頭那樣喧雜,隱隱還透了風塵,悠悠屏息問他:“你有時間麼?”

那頭在笑,漫不經心:“我在應酬。”

“靳知遠,我要見你。”悠悠氣息清長,一字一句的告訴他。

靳知遠走出包廂外,帶上門:“還有什麼好說麼?”語氣裏有一絲不甘,也有傲然,然而聲音卻逐漸降低,繼而一片沉默。

“是,我說清楚了。”悠悠慢聲告訴他,“可是你沒對我說清楚。”

靳知遠微微愕然,有人從包廂出來,輕拍他的肩:“快進去。”他側過身子,皺眉想了一會,若有若無的帶了輕諷的微笑:“我在濱海路。”

寧遠著名的酒吧街。

悠悠咬咬牙,說:“那你等著,我過來。”

在門口攔了半天才等到一輛空車。車子裝了防滑鏈,開得又慢。路過濱海大道,隻有地上皚皚的積雪,沒有半個人影,悠悠出聲喊住司機:“師傅,就在這裏下。”

司機有些詫異,但也沒說什麼,找了錢,善意的笑:“小姑娘,這麼晚外麵凍得很。”

悠悠說了句謝謝,深呼吸一口,空氣清冽的直透進肺裏,叫人止不住的想輕輕咳嗽。

靳知遠掛了電話,再推門進去,唐嘉倚著寬軟的沙發,閑閑說:“有朋友開了家模特公司,我去打電話叫人來。”靳知遠俯身幹完酒杯中殘下的液體,揚了揚杯子:“急事,先走了。”

唐嘉微微有些掃興:“什麼事這麼急?”

他不答,也不再說話,返身帶上了門。

雪已經止住,路上的積雪雪白,全無踐踏的痕跡。悠悠看著他走來,夜風輕拂,衣角微掀,似乎抖落了一身風塵,堂堂之身,清俊灑脫。

他一步步的向她走去,忽然覺得心跳微快,夜色中她的臉龐若玉,目光淺淺融在自己的眼中。不過數日沒見,卻再也沒有了那日激烈的抗拒。

他不開口,悠悠就笑著站在他身邊,輕輕感歎了一句:“這麼冷的天。”

還是忍不住斜睨了她一眼,她和自己離得很近,沒有戴手套,輕輕握著護欄間的鐵鏈,微翹的尾指纖細。而輕輕的歎息裏,宛轉流去的時光,竟似重回了那個時候,她蹭著自己的衣角,狡猾的笑,將冰涼的手塞進自己的大衣口袋。

靳知遠微微移開眼睛,聲音清冷:“冷麼?那麼幹嗎跑出來?”

悠悠慢慢止了笑意,側身看著他,靳知遠還是隻望了遠處,並沒有在等她的回答。側影被濕冷海風拂過,暗色中依然有著淩然線條的下巴,而短發亦微微在風中動了動。

“如果我們沒有在這裏再遇到,你說,會怎麼樣?”想說的話全然沒有出口,卻隻是問了這樣讓人匪夷所思的問題。

誰都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如果。可是靳知遠一點點的回頭,似乎凝神考慮了很久,耐心答她:“如果是那樣……悠悠,我不會去找你。”

她知道會是這樣的答案,卻隻覺得蒼涼,指尖滑過護欄,觸摸到一片小小的鏽漬。

她側頭向他笑:“可是你還是來找我了。”還是像一隻小白狐,漆黑靈動的眼珠,觸手絨絨,柔軟綿密。

“是。悠悠,你說的對。沒有看到相機上的照片,即便見到了,我也不會來找你。”他微微揚起臉,身形修長地倚在護欄上,似乎悵然:“過了那麼久,我也會害怕。”

害怕這個詞,從他的嘴裏說出來,悠悠忽然覺得心口溢滿了酸澀。年少的時候,隻覺得他優秀得讓人仰視,即便現在,也是深沉的讓人無法琢磨。可是維儀早就說了,那些從來不是所謂的驕傲,他的驕傲,比任何人都早得敗給了現實。

一時間失卻了話題,誰都沒有開口,各自的心思在北風呼曳中緩慢的交纏。

“姐姐來找過我,告訴了我很多事。”

靳知遠的反應卻讓她措手不及,桃花般的眼角挑起,似乎熠熠生輝,又似乎帶了挑釁:“是麼?”

靳知遠隻是笑:“我知道你不是同情我。可就算不是同情,我也不需要。”依然是那樣倔強的止住語氣,緘默的望著遠處漆黑的海。

他不清楚姐姐到底對著她說了什麼,然而唯一可以安慰的,很多東西,連姐姐都隻是模糊的清楚。父親給他的最後一個電話,還是爽朗的語氣,似乎大石落地:“所有的材料我都上交了,總算能證明我是清白的。”那時自己很開心,回家的心情都迫切了一些。然而轉瞬卻叫他看見滿地血泊中的兩人,其中一個他那樣熟悉,他的頭皮發麻,竟連急救電話都記不住。然後是那些風言風語,冷暖炎涼的世態,不過短短的三四天,他一一嚐遍。

他沒法將這些全部說出來,對他而言,五彩斑斕又意氣風發的學生時代已經結束。隻能在在褪去稚嫩的痛苦中急速的成長。而悠悠不能,她適合一個陽光燦爛的草原,眉眼燦爛的尋找她自己的幸福。

他淡淡的轉身:“知道就知道吧。悠悠,不用覺得愧疚,那天晚上,你是該對我發泄。”

悠悠在原地跺了跺腳,忽然笑得有些調皮,去拉他的衣袖:“愧疚?那些話我想罵你很久了,我不是來找你道歉的。”

笑容晶瑩得像是緩緩打旋墜落的雪花,靳知遠一時間覺得貪戀,再也板不起臉來,嘴角微笑:“我送你回去。”

“哎,我的牙套摘了,你發現沒有?”她想起那時候去摘牙套,寢室其餘的三個人浩浩蕩蕩的陪著她,王醫生邊拆邊隨意說了一句:“咦?施悠悠,以前陪你來手術的男生呢?好久沒見了。”恰巧鉗子在牙齒上磕了一下,悠悠疼得連眼淚都出來了,王醫生有些手忙腳亂,連聲說對不起。

他當然是發現了,如今已經潔白整齊的牙齒,任誰都會說漂亮。

靳知遠笑:“對啊,讓我看看你的牙齒。”

她的臉色還是蒼白,唯有嘴唇,大約是凍的緣故,淺淺一抹嫣紅。他就伸手輕輕扶住她的長發,不受控製的吻了上去。隻是流連在唇齒間的深吻,氣息纏綿交錯。悠悠有些僵硬的立在原地,觸及的他的味道,有淡薄的煙草味和清淺的酒氣,他一再的貼近她,臉上的肌膚相觸,激起點點的溫度,溫暖而柔軟。

吻了很久很久,連時間都一再沉淪,靳知遠忽然記得,以往他隻敢淺淺的吻她,生怕碰到她的牙套。慢慢從沉醉中清醒過來,又放開她,他微微喘氣:“對不起。”可雙手尤輕輕的環住她,不忍放開。

悠悠怔怔的看著他,臉頰帶了薔薇色,瞬間心情輾轉複雜,有久違的羞澀,卻也滑過淡淡的失望。

為了化冰的緣故,如今滿城的撒工業鹽。雪夜路上人少,多數車子速度又慢,主要路段的交通狀況都是良好。他將她宿舍的路徑記得清清楚楚,雖是偏遠了些,卻可以看到長長蜿蜒出去的黃色路燈,似乎在給人指引方向,卻又沒有盡頭。

天已經太晚,到底結上了薄冰,車子便有些打滑,他開的更加慢,微微眯起了眼角。悠悠安靜的坐在副駕駛座上,難得這樣的一刻,什麼都不用去想,暖和的讓人覺得沉沉睡去會十分的舒坦。她來找他,或者隻是因為維儀不願直說的那一句“他不大好”,或者是想見到他明顯消瘦的輪廓,可他太習慣的用沉默來掩飾。過了那麼多年,悠悠再也看不到曾經那個英俊的少年笑意融融的等著自己。她微微側頭去看他,如果說熟悉,那麼眉眼分明沒有變化,濃眉英挺,眼角輕揚,可是那個吻裏,她驚愕之後,嚐出了太多其他的東西:痛楚,不甘,歉意,而最後放開她時淡淡一句“對不起”,更加不似記憶中的他。

靳知遠似乎知道她在看他,掃她一眼,卻微笑著沒有說話。於是愈發的困倦,竟連分神一絲也是不能,悠悠側臉貼上椅背,隻是在瞬間,輕輕睡去。

斜前方有人穿馬路,靳知遠便放慢車速等著那人過去,他手指輕敲方向盤,那個人大約走得有些急,腳下一個趔趄,竟然撲在了地上,一時間沒有爬起來。

車速再緩,卻終於要撞上了——明知結冰的路上不能狠命的轉方向,亦不能踩急刹車,靳知遠握緊方向盤,咬咬牙,將車子轉向。車身已經明顯的甩向一側,然而火光電石的刹那,卻瞥到悠悠沒有係安全帶,他忽然害怕,車子已經向一旁衝去,隻能騰出一隻手,倉惶間想把她固定在位子上。

悠悠在淺眠中被慣性拋向車門一邊,又被一隻手攔住,驚魂未定,卻被靳知遠牢牢的箍定在原處,撞擊過後,絲毫沒有鬆開的意思。

“靳知遠!”悠悠惶然間不知道該說什麼,隻是看著他半伏在方向盤上的背影。

而他隻是慢慢的回頭,暗紅色的液體如幾條小蟲,緩緩的在額上爬下。他微微踅眉,極快的問她:“你沒事吧?”

悠悠忍住尖叫的衝動,拚命搖頭。他這才緩緩的放下手,長長鬆了口氣。

車子前部撞在了護欄上,那個行人倒是安然無恙。這種時候交警的反應尤其的快,幾乎是片刻之後就趕到了。靳知遠確認了悠悠沒事,皺眉開始打電話。他側身避開悠悠的視線,極快的說完,配合交警調查取證。

小陳很快的趕過來,隨行的一個警官模樣的男子似乎和靳知遠認識,低聲問了幾句,就讓他們先去醫院處理傷口。靳知遠臉色有些蒼白,額頭微微有冷汗,手輕輕垂著,似乎一眼望見了悠悠的恐慌,隻是低聲安慰:“沒事的。”

悠悠隻是手背上擦破了皮,靳知遠的額頭上的傷重一些,加上護住她的手被車門一撞,輕微骨折,醫生略微處理了一下,就要給他縫針,他瞥了悠悠一眼:“你出去等我。”

她隻是搖頭,執意要陪著他。她坐在一邊,可是也不敢去看醫生動作。靳知遠比自己硬氣的多,也沒聽到他的聲音,很快就被送進了病房。悠悠才想起來道歉:“是我不好,忘了係安全帶。”

他隻是笑笑:“我車技不好。以前你就怕坐我的車。”

這個笑話並不好笑,悠悠也隻是皺了皺眉,替他掖了掖被角。靳知遠的聲音很平靜:“這裏沒事了,我姐馬上就過來。你先回家吧。”

悠悠還沒接話,他看她一眼,又改口:“你再等等,一會我讓人送你回去。”維儀果然就推門進來,連悠悠都沒想到這個向來鎮定的女子原來也有怒容滿麵的樣子:“靳知遠,你能耐了!喝了酒還敢開車!”

靳知遠表情有些凝重,一聲不吭。

悠悠的笑意還有殘留,此時低低說了一聲:“姐姐,和他沒關係,是那個人自己摔跤的。”

維儀臉色柔和了一些,看著弟弟哼了一聲,淡淡說:“幸好沒事。”

小陳和交警交涉完畢,維儀就讓他送悠悠回去。她似乎並不想走,可是靳維儀的臉色不好看,好像還有話要和靳知遠說。悠悠應了一聲,在出門前停了一停,最後還是輕輕反扣住那扇門。靳知遠身子微微一僵,慢慢的躺下。

維儀在床邊坐下,歎氣:“你怎麼這麼胡鬧?幸好是陳隊長來,又沒撞上人。”

靳知遠沒有接話,似乎隻是懶得開口,片刻之後,隻是說:“意外。”

維儀皺眉,大半夜的跑出來,大衣裏麵還穿著睡衣,狼狽的連頭發都糾結在一起:“你今天和誰在一起應酬?”

靳知遠此刻卻有些猶豫,眼看著她的疑惑愈來愈盛,隻能坦白:“唐嘉在盧城。”

維儀的眼睛輕輕一眨,笑:“很好。”這是她極怒時的反應,靳知遠沉默,開口解釋:“他確實是為了生意上的事來的。”

“靳知遠,以後和唐家的生意,不做也罷。”她微微吐了口氣,“他再敢拉你花天酒地,我自己去找他。”

回過神來才察覺到靳知遠眼神中的笑意,維儀有些懊悔適才的失態,靳知遠不以為意的笑了笑,難得語氣很輕鬆,可以調侃姐姐:“姐,我不是這種人。至於唐嘉,也是被逼的。”

維儀有些難堪,仔細想了想,略有些自嘲的承認:“我們姐弟很像,是不是?”

她伸手關了一盞燈,邊問他:“悠悠找你說什麼了?”其實她知道,他永遠不會對旁人提起悠悠,卻忍不住想問,似乎在幫他求一個結果。

他還是沒有回答她,那一吻之後,靳知遠忽然覺得心態有了些微的變化。如果說之前還能克製,現在卻莫名的有些期待和欣喜。良久之後,維儀以為再也聽不到他的答案,他的聲音卻低低傳來:“姐,謝謝你。”

稍稍沉寂下來的病房,倏然又被維儀的手機鈴聲打斷。

維儀猛的站起來,臉色一點點變得蒼白。剛才警察一個電話打到家裏確認身份,隻說出了車禍。而靳知遠的母親一急,心髒病發作,阿姨忙打電話送醫院急救,如今需要家屬簽字。

同一家醫院,手術室在五樓。這種大事,她不會瞞著靳知遠。最後是靳知遠,一筆一畫的在病危通知書上署下自己的名字,字跡還是飛揚挺拔,可他的臉色很難看,手臂還纏著繃帶,額角貼著膠布,頹然坐在長椅上,狼狽不堪。她伸出手去,握住弟弟的手,此刻什麼也不忍心說,看著手術室的燈亮著,隻希望一切都安好。

然而還是沒有等來這一刻。醫生出來的時候摘下口罩,聲音有著熬夜後的疲倦和看慣生死的冷漠:“抱歉,還是準備後事吧。”

他們都沒見上這個老人最後一麵。他們的媽媽,像所有的老人一樣,善良,囉嗦,還稍稍有些懦弱。如果不是有一雙堅強的兒女,可能連丈夫去世的打擊都難以承受下來。可是現在,腳步匆匆,終於還是走了。

如果不是因為這場車禍,她還可以活著,看著兒孫滿堂,最後鬢發蒼蒼,和藹的對著晚輩微笑。如果不是因為自己,這一切也都不會發生。靳知遠木然看著安詳躺著的母親,想起自己躺在病床上那微薄的喜悅感,忽然對自己充滿了厭惡。他曾經在心裏允諾的,會給母親最安逸的晚年,可是一切才安定下來,不過兩三年,一切又都落空。

蒼涼和悲哀的感覺,自己也不是第一次嚐到了。可是偏偏這一次,本來以為,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而這些歡愉,卻輕而易舉的被更深的悲哀覆蓋。

維儀整夜的忙碌,沒有露出絲毫的倦容,隻在天將亮的時候,收拾了哀容,頭也不回的衝出了醫院。

他看著窗外光線放明,有人早早的送來訂製好的百合花,將靈堂布置的素白淡雅。母親年輕時候的照片,瓜子臉,青春漂亮。其實父母還是比自己幸福,因為他們自由戀愛,雖然不能最後相濡以沫,可子女會將他們合葬,從此不再分離。

他換了衣服,對公司交代了一下,知道必然會有很多人來吊唁。可那些人,並不是因為和母親熟識,隻是因為他,或者姐姐,甚至隻是為了生意。這個世界上,拋開地位和金錢,他所擁有的,真的很少很少。

有人送來花圈,來吊唁,鞠躬,絡繹不絕。年輕的男人一身黑色的西服,修長的身段,看上去很英俊,又帶了濃濃的哀傷。蘇漾是最早來的,陪在他的身側,半步也沒離開。她問他:“阿姨怎麼突然就走了?”

靳知遠閉了閉眼睛,“嗯”了一聲,不願意去回憶昨晚。唯一可以安慰的,大概是母親走得很快,大概沒什麼痛苦。

幸好有電話打斷了兩人的對話。

施悠悠的聲音很活潑,像是初春的驕陽:“你醒了?身體好點了麼?”

他側過了身子,像在尋思用什麼樣的心情回應,末了,聲音很淡:“沒事了。”

“哦。那我下午來看你。”

靳知遠終於說:“我媽媽去世了。這裏很忙。”

那邊輕輕“啊”了一聲,良久沉默,然後她的聲音怯怯傳來:“我能不能來……看你?”

他想,他是真的可以分辨出來吧,她的聲音裏有和他一樣的悲傷,似乎感同身受,於是愈發的不能拒絕,低低說了句:“好。”

維儀是和唐嘉一起回來的。她的眼睛紅腫著,似乎已經精疲力竭,唐嘉想要扶她的肩膀,卻又不敢。靳知遠瞧在眼裏,又看看母親的遺像,生出些安慰來,又似乎落下了一塊心頭大石。唐嘉這些年的心事,他也清楚,隻是沒想到這一晚上,倏然改變了這兩人的關係。就算是意外吧。

然後是施悠悠,黑色的半長大衣,襯得她身材纖細。她連長發都不及束起,散亂的披著,臉色蒼白,目光有些慌亂的在來往人群中找到了靳知遠,再也沒有移開。

他們之間隔了那麼多的人,可是卻隻看到彼此。他快步向他走來,想說些什麼,最後隻是拍拍她的肩膀,語氣繾綣溫柔:“不要擔心。”

她看到很多人,靳維儀,蘇漾,還有很多培訓的員工。人人流露的表情都不同,隻是她現在沒有時間去關注和理會,低低的說:“我陪你。”

靳知遠鎮定卓峻的臉上沒有一絲外露的情緒,然而心裏卻波瀾大起,仿佛千丈巨浪,咆哮衝擊著原有的堤壩。

他微微側過身,悠悠看到他的側臉,那塊紗布略有些煞風景,可是他依然氣度沉宇,對她的話雖然不置可否,然而下一瞬間,卻柔和了神色。

悠悠幫不上什麼忙,往來的人很多,她隻是覺得他辛苦。喪母之痛,偏偏還要禮節周全的站在這裏寒暄。如果是自己,可能隻想一個人找個地方,安靜的呆著,而不是疲乏的接受旁人的安慰。

直到蘇漾走到她身邊,即便是一身冷色調的衣服,依然氣質華貴。她冷冷的看她一眼,然後輕聲說:“我想和你說句話。”

她們站在走廊口,蘇漾的語氣很淺淡平直:“阿姨昨天接到了靳知遠出車禍的電話,心髒病突發,淩晨走的。”

悠悠不自覺的回身看了一眼,微微咬住了唇,目光依然清亮,卻也布滿惶恐。如果這是真的……可其實,她心底已經相信這是真的了。靳知遠不會告訴她,維儀也不會責怪她,可事實就是這麼顯而易見,她在大雪天把他約出來,然後他的母親因此而去世。

她沒有再理會蘇漾的目光,轉身走了回去。

靳知遠的眉宇間全是倦意,趁著人少,坐在一邊,因為用手撐著額頭,也看不出什麼表情。悠悠木板的在他麵前坐下,伸手敲敲他。她知道自己很幼稚,明明很想哭出來,卻拚命的忍著,拚命的眨著眼睛,連氣息都不穩:“對不起,靳知遠。”

不遠的地方傳來低低的抽泣聲,不知是哪家的親戚,遵循著老家的慣例來哭靈。她再也忍不住,微微揚起了頭,又低低說了一句:“對不起。”

他拖著她的手一直到門外,放開她,或許又覺得自己動作生硬,頓了頓,才對她說:“為什麼和我說對不起?”

悠悠實在沒法把這件事再說一遍,她惶錯不安的點點頭,遲疑著去握住他的手:“是我太任性,昨晚……”

“你這是什麼意思?”他冷冷的截斷她,“是誰告訴你這和你有關係?”

悠悠沒說話。

他似乎更加惱怒,唇角的笑冰涼:“這麼說起來,我、你、姐姐三個人都有錯,是不是?”

難得放晴了一天,靳知遠在這有些溫暖的午後,陽光的輕柔撫摸下,看著她離開的背影。他的本意,並不是那句話。可是他來不及控製自己,就放任那些話脫口而出。他也累了,他也要發泄,他看著她離開。再也分不出精力去挽留。

雪霽天晴,看來暴雪的天氣暫告段落,新聞主播喜氣洋洋的換上了橙色的外套,鮮亮的像是數日難見得那輪太陽,隻是清亮的聲音被淹沒了人潮擠擠的長途客車候車廳裏。悠悠簡單收拾了行李,看了眼手機,然後循著人流上車。

到家已是下午,江南小鎮還是那樣不急不忙的慢吞吞過著自己的日子。施爸爸在車站門口等著,翹首以盼的樣子讓悠悠莞爾。媽媽在家裏先準備了大個餛飩,餛飩皮煮得薄又透亮,鮮肉裏撒了些新鮮野菜,湯裏又有顏色鮮嫩的蛋皮和幾縷紫菜,悠悠連吃了十個,然後對著老爸眉開眼笑:“飽了!”

這才注意到她手上的紗布,“呦”了一聲,不過也就是多了幾句抱怨:“你長這麼大了,還這麼不小心?哪裏摔的呢?”悠悠隻是吐了吐舌頭,她從小跌倒摔破無數次,老媽早就習慣了,倒也沒追問。

吃飽了,連屋外的寒風也不當回事。施爸爸有飯後散步的習慣,出門前看了一眼正在幫老媽收拾碗筷的女兒:“悠悠,陪老爸散步去。”

悠悠把碗筷放下,聽見老媽在笑:“去吧去吧,你爸很久沒人陪著聊天了。”

小鎮天暗得早,一路的蜿蜒流水,掛上了大紅燈籠,隱約映出了暖黃色的燈光。她挽著老爸的手臂,聽得見潺潺而過的水聲,輕輕踏過的腳步聲,原本一切柔美安靜,驀地聽到老爸說了一句:“悠悠,你是不是有心事?”

知女莫若父,這句話放在施家是絕對的適用。施媽媽向來豆腐嘴,可是心思卻糊塗,遠遠不及老爸來得敏銳。她隻是不置可否的笑,故意把語氣說得誇張:“心事多著呢!我現在是大齡女青年了,老爸,我同學都當爸媽了。”

老爸永遠是寬厚的,大約看出了她若有如無的回避,隻是笑了笑:“老爸就隨便問問,你都這麼大了,總會處理好自己的事。”

她忽然打斷了老爸的話:“爸,你為什麼和媽結婚?”

老爸的腳步慢了下來,微微發福的身體頓了頓,他搖了搖頭,聲音低緩的像是吱呀搖著櫓的烏篷船。

“你媽年輕的時候能鬧騰,不然就嫁不成了。那時候我家窮,你外婆說什麼也不讓女兒嫁給我,都是她自己鬧的,後來她家吵不過她,就嫁了。”

都說江南的女子溫柔若水,悠悠笑了出來:可老媽永遠風風火火。

悠悠隻敢想到這裏,其實她知道自己有時候不大靠譜,做事迷糊,又稍微有些優柔寡斷,遇上了想不通的事,喜歡逃避甚於麵對。

她把這些念頭統統甩開,隨口就問:“老爸,那你們在一起還挺順利啊?”

“就是窮。不過那時候大家都不富,倒也沒什麼。而且我們那時候,大家心思都純,和現在哪能一樣?”

那樣走來的愛情才讓人動容,過了那麼久,往事都已經化成記憶深處的側影了,語氣卻還是坦蕩而留戀的,隻讓人覺得豔羨。悠悠輕輕歎口氣,看到老爸耳鬢的幾絲白發,忽然替父母感到幸福。

這是學生階段最後的一個假期,悠閑到了無所事事的地步,上網、吃飯、睡覺,偶爾有一天悠悠發現自己的一塊手機電池用了整整四天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真的已經與世隔絕。不意手機還是會響,悠悠接起來,吳宸氣得哇哇直叫:“施悠悠,發你一百條短信了都不回,原來停機了你都不知道。”

她很老實的說:“現在我知道了。”

悠悠正坐在窗台上,窗戶大開著,曬太陽,連眼睛都睜不開,她微笑起來:“無聊的人總是一樣的。”那邊難得沉默了一下,吳宸也像是有心事。閑扯了幾句,就掛了電話。

吳宸堅持要請她吃飯。鑒於他表白了多次,悠悠覺得有必要和他保持距離,免得再有誤會,可是最後敵不過他不停的勸說,才勉強讓步說:“哪天都有空了,就聚聚吧。”假期結束前幾天,臨時接了導師的通知,讓悠悠回去翻譯資料。老板的話不得不聽,好在因為之前有幫同事代課,於是在寧遠剩下的課程,就交給原先的同事了。她心底微微悵然,可轉念一想,回不去了,也是好事。

吳宸趕來請她吃飯,半開玩笑:“你來寧遠工作吧?不然見麵的機會就少了。”

她看著肥牛肉在鍋裏上下翻滾,白沫起伏,問:“你還是調動工作了?”

吳宸搖搖頭:“你肯定想不到。我辭職了。回去幫我爸打工,爭取努力成為新一代的民營企業家。”

悠悠真的有些吃驚,滾燙的漏勺碰到臂腕,又嚇了一跳。

他突然說:“你認識靳知遠麼?”

離開寧遠後,她第一次聽到靳知遠的消息,有些出乎意料,於是眨了眨眼睛:“怎麼?”

一點都不算是美好的回憶。吳宸隻記得拿到父親的體檢報告的時候,東邊的天空雲彩漂浮,是極晴好的天氣,可見霞光萬丈,碧波如洗。

而他的父親,確診了肺部腫瘤。

“靳知遠來醫院看我爸爸,我們稍微談了談。”

那是在醫院裏。大廳肅穆,晨光灑下,生死如流水般在這裏輕輕滑過。

靳知遠說:“你爸爸最放不下的是他的公司。這段時間他很忙,你家的新廠的流水線剛開始生產,那些產品是第一批發到國外的訂單,沒想到昨天他忽然犯了病……我估計,他心裏還是放不下那些產品。”

“這一批我可以幫忙看著,但是接下來公司的運作,我就不好插手了。”

和他相比,自己還是有些稚嫩,吳宸張口結舌的站著,想要反駁,卻又被他截住了話題:“我知道你的意思,搞股份製?請經理?現在的民營企業,像你爸的公司這樣,管理上缺陷很多,那些東西不過是紙上談兵。”

有些事不會是永遠的秘密,好比靳家的起伏。吳宸多少曾經聽父親提起過,不過都是外人的談資和猜測,永遠有些和事實不沾邊。可是此刻吳宸從心底明了了,這個男人一定經曆過那些,不然不會這樣舉重若輕的告訴別人該怎麼做。而從他的臉上,似乎也看不出母親剛剛去世後的晦暗神色。他語氣平淡,話語如清茶:“其實無所謂,我們誰都不能替誰選擇。”可是氣勢那麼強,一瞬間仿佛走過了千山萬水。吳宸無可辯駁,想起父親的病容,心頭越發的沉甸甸。

吳總的手術很成功,而他回研究所辭職,變數之快,讓周圍的親朋好友、單位中的領導都是措手不及。頂頭上司對於這樣一個大好的科研骨幹離開很是不舍,挽留了數次後,聽說了他家的情況,這才幫他辦理離職手續。

他第一次坐上談判桌。秘書忙碌的在布置,工程師也一應到齊,等著國外的客戶。還是之前的印度客戶,顯然是因為滿意之前冰箱的電機,這次趕著來定製同一係列的空調電機。

靳知遠皺著眉頭看了看客戶的報價,輕輕用筆劃了劃,推給對麵坐著的吳宸。

而此時秘書匆匆在吳宸耳邊報了成本數字。如果按照客戶的報價,那麼所能賺取的利潤不過幾厘,除非能極大批量的生產,否則實在沒必要繼續下去。他掃一眼靳知遠的筆跡,簡單的幾個字:太低。

印度人精明得如同千年老狐,似乎看出了談判的僵局,聳聳肩,連聲說要休息一下。靳知遠低聲對吳宸說:“你抬價,他最多再堅持一會,一定同意。”

“這麼肯定?”吳宸還是有些懷疑。

靳知遠的聲音十分篤定:“我把客戶帶來和你們廠家當麵談,本就是表明著了我們這邊不收差價,他不會不清楚這點。”

吳宸簡單的笑了笑:“靳知遠,以前我老是說我爸,一大半的錢都給外貿公司賺去了,這樣看來並不是。”

靳知遠看了一眼低頭啜飲咖啡的客戶,眼中滑過笑意:“我可不是奸商。”

真的如他所說,幾次僵持過後,客戶主動提出加價,最後的價格皆大歡喜,利潤空間很高,而後續合作應該也能順利進行。會議室裏最後隻剩了他和靳知遠,微微有嫋然的煙草點起,吳宸一臉疲倦:“你為什麼要幫我?”

透過男人指間的薄煙,吳宸見到他倦漠而怔忡的神色。他的回答很不搭界:“從研究所辭職了,會不會覺得很可惜?”

辭職後第一次有人這樣當麵問他,他目光有些耀眼,像是發現了商機,也有了幾分商人的精明,答的坦然:“那倒沒什麼,辭職也好。淡水水產養殖方麵,我一直有想法,想搞一個投資項目。”

而靳知遠亦從輕薄的煙霧中慢慢抬頭,安然的對他說:“吳宸,你知道我羨慕你什麼嗎?你還有一個爸爸,不管怎樣,你做的成績,他總會看到。”

會議室的空調嗡嗡作響,煙草味道更加嗆人,靳知遠回過神來,掐滅了手中的一點星紅,站了起來:“說不上幫忙,隻不過有時候覺得有些經曆相似罷了。”

悠悠有些匆忙的打斷他:“你爸爸沒事就好了。”

吳宸噗哧一聲笑了:“你怎麼不問我為什麼要說起他?”

她想問,可是偏偏覺得心虛。

“因為我知道了,你忘不了的人是他。”

不止吳宸,隻怕很多人都知道了。吳宸笑了笑:“人人盼著你回寧遠,施老師。”

她的臉頰立刻變得洇紅,有些坐不住了。她歎口氣,說得有些艱難:“吳宸,你不覺得,我和他,如今不大可能了麼?”

吳宸看到她小女孩一般的表情,心緒很複雜。他想起靳知遠,而自己和他一樣,放下了很多東西,又扛起了很多東西,希望給所有人看到堅毅如岩石的眼神和背影。良久,才說:“吃飽了?買單吧。”

他終於知道,世界上還有一件事情最能撫慰人心。我們可以比較,將痛苦互相比較,將幸福互相比較,看清自己,也認識這個世界和自己的人生。重新開始也好,甩脫原來的心情,大步前行。

在學校的日子份外安寧。當年本科畢業,曹立萍以全係第一的成績保研,後來悠悠也考上了,還是她倆住一起。她還在外地實習沒回來,就悠悠一個人住著寢室,上午翻譯資料,下午抱著靠枕曬太陽喝花茶。看了看學校發的校曆,才發現過幾天就是情人節。其實它年年都在那裏,卻未必人人都擁有幸福去渡過這樣的節日。那樣的幸運,對悠悠來說,也隻有過一次。

悠悠和導師約了早上十點,從辦公室出來,手裏是剛剛簽完意見的碩士論文。厚厚一疊,當初剛上研究生,自己也曾被畢業論文的字數嚇到,原來一點一點的,也把全文寫了出來。老師的評價不錯,她的腳步輕快,天氣的過渡階段特別的短,轉眼似乎在冰雪之後就是初春。

早上的陽光讓整個校園褪去了冬日的衰敗,昨晚的春雨過後,空氣清明得讓人忍不住深呼吸。外院的辦公樓下來就是學校的小廣場,常常是最熱鬧的地方,大片的灌木,隱在寬闊馬路深處的清新綠色。

總是覺得自己忘了什麼事,直到師妹的電話打來,悠悠才開始哀歎自己真是老了,記憶力退化得不成樣子。幸好上午發往本科校區的最後一班車還差幾分鍾,於是匆匆忙忙的擠上去,乏力的隻想睡覺。

她讀研一的那年,院裏要求一個研究生對應一個新生寢室。說得好聽就是小輔導員,其實不過就是做個樣子,搞個形式。隻有悠悠和四個小師妹打成一片,時不時請她們吃個飯,把姐妹情誼保持到了現在。

臨近畢業的時候,四個小女生說什麼也要請她回原來的校區吃飯,她也欣然答應,太久沒有回去新校區,其實心底也有淡淡的情緒滑過。於是去了熟悉的餐廳吃飯,有兩個師妹還把男朋友一並帶了出來,熱熱鬧鬧的一群年輕人,讓人覺得舒心。

菜色都是自己喜歡的,吃得很飽。其實學生都是這樣,不把一桌的菜吃得幹幹淨淨似乎就不叫聚餐。有師妹邊吃邊問她:“師姐,你有沒有男朋友啊?”

悠悠搖頭:“沒有。”手邊是很粗劣的茶水,她驀地抬眼,正對陽光,一時間以為自己認錯了人。手一抖,熱茶就濺出了幾滴。

一個穿著運動服的男生,他身邊的男子,亞麻色的長褲,薄薄一件大衣,一手插著口袋,微微仰著頭。那樣有些漫不經心卻挺拔的身姿,卻在記憶深處獨一無二的跳動著。

兩人一道走進了飯店,悠悠怔怔的重新低了頭,一個師妹看到那個男生,歡快的叫了一聲:“林國強!”

躲閃不及,施悠悠覺得心跳停了兩秒,然後見到靳知遠的目光一點點的抬起來,望向這邊。深邃而平靜,沒有偶遇的訝異,有她熟悉的溫柔繾綣,微不可見的向她輕輕眨了眨眼。她也忍不住笑,低頭的一刻,林國強已經走過來,隔斷了兩人的視線。

他禮貌的給同桌的女生打招呼:“師姐。”又招呼了幾句,轉身回去了。幾個師妹等她走了,嘰嘰喳喳的笑:“哎呀,物理院的帥哥師弟啊。”

兩桌的速度差不多,悠悠這邊吃完的時候,幾個師妹爭著去買單。忽然有人輕輕敲了敲自己的桌子,她抬眼,靳知遠站在自己身邊,俯身望著她:“要不要逛逛母校?”嘴角的笑意有些複雜,隻是眼神閃亮,從開著的窗戶中透進的清風靜謐,時光安寧。

她就和師妹們告別,才一分開,就收到短信:

“師姐,那個男的是誰啊?好帥啊!你要抓住機會。”

邏輯被小女生的八卦打亂,說的話也讓人覺得好笑,悠悠笑得眉眼舒展得很漂亮。靳知遠等了一會,才拍拍林國強的肩膀,介紹給她認識。男生還很青澀,靦腆的衝悠悠笑了笑就不再說話。而靳知遠的笑意中染上了嫩綠的新鮮氣息:“這是施悠悠,師姐,研三。”他揚眉衝她一笑:“是吧?”

是不是因為這個校園的緣故呢?悠悠覺得自己久違了他這樣的笑容。就像很久以前,自己和他不熟悉,也有幾次偷偷衝著這樣的背影流口水,一邊教訓曾天洋說:“看看人家,那才叫氣質啊!”

其實靳知遠一路上還是電話不斷,他便放慢了腳步,走在兩人後麵。她的背影還是纖細,肩膀有些抖動,在對著師弟說笑。這樣的相逢,靳知遠覺得拋開了一切負擔,純粹得像是校友重遇,流水般滑過的日子裏,難得浮生輕鬆。

“之前一直是靳叔叔在幫我家,後來他去世了,哥哥和姐姐一直在資助我。我本來說要貸款上大學,後來哥哥說讓我暑假去他公司幫忙,就當自己打工掙錢……”說到靳知遠的時候,悠悠看得出來,男生對他一臉崇拜的表情。

她凝神聽著,不自覺的微笑:那個男人,總是給她各種意外。她以為他最是燦爛的時候,他的世界其實一片烏黑;而她的想象中,經曆過那些之後,他的人生該當晦暗了,其實他一如往常的做著該做的事,舉重若輕。

Z大人習慣把本科生所在的校區稱為新校區,仿佛那是約定俗成的。其實校區明明造了那麼多年,承載起一屆又一屆學生的回憶,多少悲歡離合的小故事,淡淡的在一個“新”字上沉浮著,再被淹沒。靳知遠抬眼看她一束漆黑的馬尾輕輕擦過了肩頭,活潑動人。

如今原料價格猛漲,連帶他們拿到的出廠價也一再飆升。這個星期靳知遠不知道接了多少電話。可是這樣一刻,多麼難得,他索性將手機關機,心底一陣輕鬆。

不遠處是一幢小且舊的灰色樓房,就在操場邊。如今已經廢棄,不知道做什麼用了。悠悠正在對林國強說著話:“你看,我在這裏讀本科的時候圖書館還沒造好。這才是我們的圖書館。”她的眼睛微微一眯,目光轉向了圖書館下邊的操場,還是有男生在踢球,學校建設的越來越好,連以往塵土飛揚的小操場竟然也鋪成了塑膠跑道,草坪上黃青相接,幾個男生正在跑圈。

黑白色的足球被大力抽射過來,還帶著勁風,打旋著飛來。力道很大,悠悠還沒看清楚,球卻已經在靳知遠腳下停下。他的眼中略有頑意,輕輕顛了顛,足球劃出的弧線柔和,精準無誤的落進那群等待的男生中。那頭劈裏啪啦的響起了掌聲,還有口哨聲,其實他們站的地方離球門很遠,要做到這樣的精準,幾乎就是一個定位球。靳知遠又在原地站了一會,聽見悠悠問他:“怎麼?球技還沒荒廢呢?”

他怎麼會忘記,其實悠悠也是球迷,那時候他常常聽她和曾天洋爭執得麵紅耳赤。最後拉著他過來評理。悠悠有時候愛強詞奪理,他明明知道曾天洋說得有道理,偏偏最後總是模棱兩可的暗中幫她。好幾次急得曾天洋跳腳:“靳知遠,你還有沒有原則啊?這都不算越位幹脆把用手把球扔進球門得了!”而她還老不服輸,就和曾天洋大眼瞪小眼,最後氣憤的一甩頭,拉著他就走。

林國強也拍了拍手:“哇,這一腳真帥。”

“可不是,他好歹也在校隊呆過啊。”悠悠代他回答。

“你們是那時候認識的?”

悠悠忽然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的目光還遠遠的望向在圖書館二樓的那扇窗邊,自然而然的接上他的話:“她是我師妹。”

林國強臨時被院裏抓去開會,他們都是過來人,倒無所謂,就讓他回去開會。就剩下兩個人,恰好走過窗下,她抬頭看看窗口,清楚的見到屋子裏有封塵已久的書架,於是駭然而笑:“呀,這裏看上去離窗子很近啊?”

靳知遠在笑,神色柔和,淡淡反問她:“你以為呢?我好幾次在校隊訓練都可以從操場上看到你。”

悠悠心底輕輕“哦”了一聲,心跳忽然快了起來,又有些不好意思。大約隻有女孩子才會將心思百轉纏繞,而看看他,似乎隻是隨口說的一句話而已。她想了想,問他:“靳老板,你還挺有愛心。我以前怎麼沒看出來?”

“國強的爸爸原來是我爸公司的職工,後來工傷癱瘓的。我爸從他初中開始一直資助他。現在我還有能力,就繼續下去了。”

她就微微笑著:“我知道你是好人。”

其實她該問問他的傷好了沒有,或者他的心情好些沒有。可是話在嘴邊沉吟了半天,卻總是不敢。就像寒假的時候,每個晚上都在撥弄自己的手機,編了一條又一條的短信,可是總是不敢按發送鍵。她她早就知道了,這個世界上有東西比疼痛和傷口更加可怕。這些話不用對他說,她隱隱有感覺,其實靳知遠也一樣清楚那種疼痛,甚至體會比自己還深。

學校沒有多大變化,連那家小超市都原封不動的在那裏,照常營業。他去買了水出來,正是學生下課的時候,望過去隻覺得人頭攢動,鋪天蓋地的喧囂和熱鬧如潮水般將兩人慢慢浸沒。

他將瓶蓋擰開,愕然,順手將水遞給她。那些相處的小細節,正一絲絲的收攏在悠悠的腦海裏,比如這樣,她向來手勁小,擰半天也開不了。於是靳知遠總是一條龍服務。

他的眼神明澄,眉梢微揚:“再坐坐就走,這樣很難得。”語氣中不經意帶了滿足,褪去了深沉和偽裝,仿佛初識的時候。那時候他微微俯身,遞給自己一盒冰淇淋。

悠悠小口小口的喝水,更多的時候反而是靳知遠在說。

新年的那幾天,靳知遠大半的精力用了幫吳家的事上。和吳宸接觸越多,心底倒越喜歡這個年紀和自己相仿的男子。姐姐曾說了句吳宸適合悠悠,其實沒錯。歲月漸長,就越喜歡直爽的人。而吳宸,和自己的眼光都相似。會喜歡上同一個女生,大方朗朗的表達出來。也不奇怪,那樣美好的一個女孩子,總會有人和他一樣,付出耐心和愛心去等待。

他當然的沒有把這些心情詳細的說出來,輕輕掠過一筆,盡量不叫她尷尬。數年之後,還有這樣的巧遇,能和悠悠一起在校園裏安靜的坐著,麵對彼此,漫無邊際的聊天,心境柔和,已經珍貴的近乎奢侈。甚至比他強吻她那一晚都要讓人覺得美好。

其實他常來這裏,可如今的城市這樣大,人人穿梭往來,想要相遇,又談何容易?而這樣的再相遇,可不讓人心生感激麼?他無法不眷戀這樣的時光,如同枯萎的花朵,一點點的在清水中重新展開,命脈中滑動起絲絲的暖意。

似乎把能閑聊的也都說完了,靳知遠笑著站起來:“走吧,我送你。”

溫度在塑料椅子上迅速的消散開,他們誰也不敢一起把這個校園再走完了,說不準小街上老板還能認出自己,而不約而同繞開了曾經的建築工地上,其實如今已經是一座很輝煌的校史紀念館。

那條去市區的路,悠悠閉著眼睛都知道路邊有哪些商店。那時候他們擠在公車裏,滿頭滿臉的汗;如今冬暖夏涼,車子裏空間又寬敞,卻隔了那麼遠,各懷心事,竟似連開口都不再願意。

果真是車水馬龍,人煙如瀚,再也尋不到一絲過去的痕跡麼?

車子平緩的在校門口停下,靳知遠神色複雜的看著她打開車門,卻悵然的想,自己是不是將僅有的一次機會都錯失了?他隻肯定一點:生活一點點在向前流淌著,沒有誰還站在原地,即便互相等待,終究是拐進了各自的支流,目光相望的刹那,其實連指間都來不及彼此觸及。

她已經不是那個依賴自己背書、打飯、看病的小女孩了,這樣的想法讓他覺得微微有些酸意,卻又在自己可以控製的程度之內。

於是自己的聲音在這個小小的空間裏將她拉回原地。

“悠悠,每次我對你說對不起,好像總是被打斷。”靳知遠看著她微側的身子,那些話從靈魂深處慢慢的滲透出來,傾盡全力,“其實所有的事再發生一遍,恐怕我還是會這樣做。我爸說,男人就該有擔當,有責任感。有些事,本來就是不公平的。悠悠,對不起。”

她沒有很快的回答,垂下眼光,伸出手去握了握他的手,低聲說了一句:“沒事,我知道的。”她站在那裏向他揮手告別,笑得分外燦爛,靳知遠微笑回望,然後離開。

靳知遠半開了車窗,點了一支煙。氣流灌入的緣故,那一點紅色燃得很是迅猛。他的手半放在車窗上,回想起她最後的表情,心情莫測難辨。

而此刻悠悠拐進奶茶店,買了大杯的焦糖咖啡,暖暖的捧在手心。學校的木質長椅早被情侶們霸占了,隻能尋了鬆樹下的一個小石凳,有淡淡的紋理,清冷的背著陽光。她連鬆針都不及拂去就坐了下去。

兩個人,兩個地方,幹著不一樣的事。

隔了那麼久,他們都學會了隱藏。時間把傷痛都席卷而去,撫得平滑順暢。他們心底,都有愧疚,也有不確定。於是彼此輕輕的試探,等待契機。

畢業前夕,學生們像是倦鳥歸巢,一撥撥的回來。悠悠為了迎接曹立萍,抽了一下午搞了次大掃除。晚上有同學在網上建議要去畢業旅行。目的地是離海天市不遠的一座江南名山,有著一片知名的竹林。其實江南的大部分山不過就是丘陵罷了,悠悠沒什麼興趣,隻是提議一出,響應的倒有一大半,連剛到的曹立萍都對她說:“去吧去吧,難得一次啊。”

有人很積極的去聯係包車和旅行社,悠悠就隨大流,報名上去。以後的整整一天,她們握著飲料,滿校園亂轉,悠悠從頭到尾的把發生的事說給曹立萍聽。曹立萍也算是冷靜鎮定的一個人,卻也聽得唏噓不已,最後問她:“那你們現在是什麼狀況?就這麼擱著?”

前幾天的陽光燦爛仿佛不過是幻覺,一閃而逝,如今依然光線蒼白脆弱,轉眼又是陰天。悠悠想了半天,不知道說什麼,隻能淡淡的說:“就這樣吧。順其自然。”

她想起了大學畢業前,曾天洋國外的offer搞定,請她吃飯。那時他的的風度好了很多,一路送她回宿舍樓下,語重心長:“聽哥一句,到了出嫁年紀了。”

她破天荒的沒有笑出來,反而挽了他的手:“那好,我們去操場轉轉,以後也聽不到你嘮叨了。”

曾天洋脫口而出:“我們兄妹這麼多年,最對不起你的就是那時候靳知遠甩了你,我沒找人把他揍一頓。”熱血得像是初出茅廬的小青年,江湖鐵馬,義字當頭。

悠悠搖搖頭:“我和他哪有深仇大恨?”

他就狠狠的斜睨她:“你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吧?特等獎學金你怎麼得來的?研究生怎麼考上的?你那麼懶一個人勤奮成那樣,你說,拜誰所賜?”

悠悠沉默,然後微笑:“這樣有什麼不好?”

真的沒什麼不好,連曾天洋也噎住,半晌隻是搖頭:“說不過你。”

那是她人生中最可寶貴的日子。

“男生要是承認自己有崇拜的人,會不會很好笑?”他若有所思的踢著腳下的石頭,“可是那時候我真的有些崇拜靳知遠。”

“其實不止是我,我們那一屆很多男生多少都有點。有人就是天生能把一切優勢都占了,偏偏自己還是一副不在意的樣子。想學都學不來。”他微笑,“後來他轉學走了,我常想,不知道後來的師弟會不會也有點崇拜我?”

“還有,你這樣的怪人都被他追到了,我那時候真是五體投地啊。”曾天洋若有所思,又加重了語氣:“所以他後來甩了你的時候,氣得我想找他打架,簡直是自毀形象啊。”也隻有他,可以在悠悠麵前百無禁忌的說起這個話題,幫她罵,幫她抱怨,幫她出氣。

悠悠不禁莞爾,想著那個大洋彼岸的兄弟,要是知道現在自己的近況,不知道又該怎樣一副瞠目結舌的樣子了。

周末早上,旅行車就準時停在了校門口。外語係的研究生們也以女生為主,加上家屬,勉強坐滿了一車。一路上興致大發的姑娘們開始唱歌,從山歌民謠到時下流行的RAP,幾乎把嗓子都唱啞,嬉笑打罵,又開始互相分享零食,連年紀都小了一輪。

悠悠靠在曹立萍肩上,本來已經有些睡意了,也被吵醒,然後笑:“看看,一個個都返老還童了。”

車子停在賓館外,一群人擁下車,分了房間,約了午飯時間,嘰嘰喳喳的道別。

真是個好地方。窗外就是山穀。還不到翠英繽紛、滿目絢爛的時候,全是純淨至極的綠色,竹節修長,竹葉纖瘦,淡淡一陣風掃過去,碧綠的波濤翻滾起伏,視線也在瞬間變得空靈起來。她興衝衝的拉起曹立萍:“我們去竹林裏走走?”

曹立萍本來還有些勉強,可是挨不住她死磨硬纏,還是手拉手的出門了。

沿著山間小徑,腳下踩著的是焦黃枯萎的竹葉,石板之間青苔痕跡緩緩蔓延,有陽光輕輕滲過交錯的竹葉,再一點點的落到身上。明明周圍幽寂清冷,心底卻不是,似乎被這光線點燃了熱意,腳步聽起來都快樂。

一旁的指路牌寫著前麵有山澗小溪,悠悠走得快了些,一不留神,腳下踩了塊碎石。腳步一錯一滑,像是聽到了輕輕一聲“哢嚓”。她於是懊惱的提起左腳,一邊在心底祈禱別出岔子。

曹立萍趕上幾步扶住她,連聲問有事沒,悠悠索性坐在地上,脫了鞋子看看腳踝。倒沒什麼異狀,就是酸軟得不像話,走路也沒勁。悠悠想了想,還是聽曹立萍的話,一瘸一拐回了旅館。

回到賓館才開始腫起來,很大的一塊,像是饅頭。同學們一個個來安慰,還拿了藥酒、熱毛巾,熱敷涼拌,十八般武藝都使出來,可就是消不了腫。最後眼睜睜看著的他們一個個出門準備爬山,而自己空對著清山美水,無能為力。

曹立萍給她拿來午飯,一邊安慰她:“放心,我一定多拍照片。怎麼說也得讓你看得身臨其境啊。”悠悠簡直欲哭無淚,趴在床上看電視,後來索性關了電視,聽見空穀鳥鳴,嘰嘰喳喳的像是天籟,心情也一點點從沮喪中恢複過來了。

午睡的迷迷糊糊的時候,靳知遠來了電話,聽起來精神奕奕:“你下月我姐的婚禮,她說找你當伴娘。”

悠悠一下子醒過來,先說了恭喜,然後才問:“怎麼這麼快?新郎是誰?”

能娶靳維儀的男人,想必也是極出眾的,她倒有些好奇。

靳知遠笑了笑:“你見了就知道。”

不知是不是被喜事衝淡了那一日淡淡的隔閡感,說話也放鬆起來。悠悠笑著提到自己這次旅遊“出師未捷身先死”,言下大是遺憾。靳知遠卻隔了數秒,問她:“嚴重麼?去過醫院沒有?”

她說沒有,又歎氣:“還得在這裏呆兩天,眼睜睜的看別人遊山玩水。”

他說:“我來陪你好不好?”

他很久都沒這樣親昵的和她說笑,順口說出來的時候,一時間自己也有些不習慣,而悠悠更是怔住,什麼也說不出來。最後順著他的語氣,不留痕跡的說了聲“好”,連自己都覺得虛偽。

等到山間霧氣慢慢覆上來,太陽一點點的隱去,想必那群人也該回來了,悠悠單腳跳著去門口張望。果然,先頭部隊已經從曲曲折折的羊腸小道上出現了。她坐在大廳裏,看見一輛熟悉的車子先從蜿蜒山路上開過來。

山間的氣溫比山下低一些,靳知遠還沒來得及穿上大衣,襯衣雪白,修長而挺俊,吸引了服務生的目光。而他把手伸給她,低聲笑著:“我來了。”

下一刻,班裏的同學紛紛湧進來,有認識他的,也有不認識他的,嘈雜著總有人在問:“哎呀,這是誰?”也有人知道陳年往事的,迫不及待的開始和同伴分享。

曹立萍手裏還舉著一大束采來的野花,紫羅蘭的顏色襯得摘花的人都份外優雅,可她隻是呆呆的看著靳知遠半晌,然後才說:“師兄,你好。”

他此刻站直了身子,向她點頭,禮貌的說:“你好,很久沒見。”

總之,一大群人堵在了大廳,在一片紛亂中,唯有施悠悠表情還冷靜,她沒帶出一點笑容,目光裏有些東西,像是屋外淡乳色的清嵐,一動不動的看著靳知遠,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

他要了一間房間,就住她的隔壁。晚飯時間,曹立萍跑出去聚餐,他就拿了藥酒給她按摩。寧遠跑來這裏,不算太遠,可絕對說不上近。他這麼做,是在向她表明什麼,可她心底還是不舒服,仿佛這種刻意的親近中還滲了沙礫,無法做到坦然麵對。

此時此景,房間裏充斥著藥酒怪怪的味道,靳知遠低著頭,替她活絡腳踝,又問:“這樣疼不疼?”

並沒有傷著骨頭,其實也不是很疼。悠悠搖了搖頭,看著他挺直的鼻梁,幾乎擋去了半邊臉上的光線,目光溫柔,動作輕緩,就像自己很熟悉的那個人。可是他們之間,彼此都有殘缺。她總覺得,無法回到年少熱烈的時候,坦蕩的互相付出,而不必疑忌什麼。

他去洗了洗手,出來問她:“你要吃什麼?”

悠悠淡淡撇開目光:“曹立萍會給我帶來。要不你先去吃晚飯吧。”她坐在旅館的靠椅上,腿上蓋了毛毯,臉色有些蒼白,心情也不見得大好。靳知遠走過去,慢慢俯下身子,雙手撐住她的椅子,和她靠得那樣近,呼吸溫熱:“怎麼了?要是在這裏住得沒意思,我們現在下山,我送你回去。”

她偏偏揚了揚臉,嘴角微彎:“誰說的?我就愛在這裏住著。看看美景就當度假。”

他近在眼前,笑得隨意舒心:“也好,我陪你在這裏住幾天,就當放假。”

觸手可及的距離,他的英俊一如年少的時候,總讓人忍不住想去觸摸。可是悠悠忍住了,別開臉去,讓他看見自己微翹如蝶翼的睫毛,輕聲說:“你打算怎麼辦?”

他一怔,緩緩離開她,卻沒給她回答。走到了門口,才回頭:“悠悠,別想太多。”

曹立萍回來的時候,臉上樂嗬嗬的:“哎,你一下子成話題人物了。每個人都在追問靳師兄啊。”

悠悠邊吃飯邊悶悶的回答:“你想問什麼?”

好友拋出一個個問題,似乎不滿足自己的八卦情節誓不罷休。她一點點的在整理思緒,一邊心不在焉的敷衍曹立萍,興味索然。最後都說累了,躺在床上休息,悠悠把燈擰熄,聽到曹立萍最後說了句:“能重新在一起也不容易。別強著了。”

原來都以為她在耍脾氣……可難道沒有人看出來麼?她分明是在害怕。她一直因為他母親的事而覺得愧疚,而他……似乎並不信任她。

不知什麼蟲子在窗外叫著,聲音清越。近在咫尺的樹木和山穀,影照萬千,婆娑迷離。山間的濕氣重,枕頭有淡淡的潮意,悠悠想著,愈發的輾轉反側。月亮悄悄從窗子一邊挪到另一邊,她才醞釀出點點睡意。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連曹立萍什麼時候走都不知道。她跳下床,覺得腳踝好了些,可還是走路吃力。洗漱完畢,哢嗒一聲把門扭開,才見到靳知遠背對著自己的房間,靠著窗戶邊眺望遠山。回頭見到她,就問:“醒了?”

悠悠吃了些東西,看了看天氣晴好:“要不我們出去走走?”

靳知遠五官深邃,眼中似乎有無限的光輝,深深看她一眼,笑:“好,我扶著你。”

悠悠不用他扶,就是自己走著慢一些。他們慢慢走進竹林深處,隱沒在綠色裏,悄聲細語,生怕驚起林中的飛鳥鳴蟲。

悠悠向遠處望了一眼,幽長的小道沒進林子深處,看不到盡頭。她忽然不想走了:“靳知遠,我們回去吧。”

靳知遠轉過身,聽到她輕輕的說:“你……真的沒有怪我?”

他從容不迫,眼神裏叫人看不清深淺:“從來沒有。”

他知道她不安心,索性攤開了講:“我媽的事,真的是意外。她身體一直不好,醫生也早說過,隨時可能出意外。那天晚上,如果說真的是誰的錯,那也是因為我開車不小心。你要是一直記掛這件事,真的沒有必要。”

悠悠不吭聲。

他伸手拉住她:“還有什麼?你全說出來。”

悠悠深呼吸了一口,有悠長清冽的竹香鑽進了身體裏,她說:“以前的時候,總是你付出的多,我做的少。你說這是責任,可我不覺得。當初你要是全告訴我,我想我也能陪你走下來。”她歎口氣,“可是,靳知遠,我覺得到了現在,你還是這樣子,從來沒變過。”

她沒有說得更多,因為他能明白的吧?她想說,要是以後的日子,再經曆這樣的時光,他是不是還會拋下她,獨自前行?

靳知遠終於斂起了那絲微笑,沉默的牽住她的手。回去的路分外的長,或許也是因為他們走得慢,或許是因為各自懷著心事,誰都沒說話。等不到他的回答,悠悠的心就一點點的沉下去,竹葉被簌簌的吹動,她走得有些倦了,就說:“我們回去吧,我一個人呆著沒意思,不等他們了。”

在盤山公路上蜿蜒而下,悠悠扣著安全帶,被慣性甩得有些頭暈。而駕駛座上的人依然沉穩,偶爾放緩速度,會問她:“有沒有暈車?”可她轉頭在看著窗外,似乎那些繚繞的雲霧吸引了自己所有的注意力。

回到海天市的時候,恰好黃昏。他們都沒吃飯,靳知遠就開到有名的小吃街。以前的慣例是:她一次次從路邊走過,饞涎欲滴,而他向來目不斜視的把她拉走。

她沒下車,推開車門就是囂鬧的城市,不如靜靜的躲在這裏,沉默的看著放學的孩子舉著碩大的棉花糖,熱戀中的愛侶分享一串烤肉。

靳知遠獨自下車,挑她愛吃的,烤肉,鴨血粉絲湯,各色熱騰騰的甜食糕點,在人群中一家家的找尋。

地上全是隨意傾倒的塑料碗、紙巾、筷子,桌子上也是油膩膩的泛著黃色,實在不是一個讓人覺得愉悅的用餐場所。

他打開車門,說:“我們帶回家去吃。”

她不再多說話,看著車子拐上岔路,隱約還記著那條路,那套住著姐弟倆人的公寓。

車子開進了小區花園,就在車位上停下。

靳知遠揚眉問她:“下車?”

她挪了挪身體,靳知遠扶她出來,小心翼翼。

一前一後的走進電梯,悠悠離樓層按鈕近,伸手就按下了二十四樓。不經意間卻看見他的目光一直在看著那個發亮的數字按鈕。

她略覺得不妥,開口問了一句:“是不是這一層?”聲音有些沙啞,簌簌的滑過靳知遠心間,他抿嘴一笑,“是。”又加了一句:“你還記得?”

這個家似乎常有人住,打掃得也幹淨,家政服務做得很好,收拾的倒像是賓館。煙缸裏還有清水,輕輕綴著一片紫百合花瓣。

悠悠安靜的在客廳坐下,一串串的吃烤肉,又默不作聲的接過他遞來的溫水灌了幾口。

他坐在她的身側,想要說的話又無從出口。原來商場上再多的談判策略,再氣定神閑的拿下無數合同,這些全都沒用。心下隱隱煩躁,索性站起來脫了外套,背對著她在沙發上坐下。

烤肉的味道很鮮美,施悠悠卻放下了,用了這輩子最大的勇氣,站了起來,她蹲在靳知遠的身側,甚至顧不上手上還是油膩。

“我知道你在等我回答。”靳知遠慢慢站起來,用一樣的姿勢蹲在她的身邊,輕輕分開她的手臂,又放在自己肩上,強迫她抬起臉,聲音柔和而安靜,“是我的錯。”

他澀然一笑,因為專注而凝聚如墨的眼神,此刻輾轉追隨著她微微墜下的目光。他輕輕展開雙臂把她抱住,是安慰,又帶著強自壓抑著的渴望。她的手一點點的貼著他的背,淺淺的滑過,忽然狠狠的抓住,半邊臉蹭在他的肩膀。

她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指甲緊緊嵌在他的白色襯衫裏,而靳知遠維持著一個姿勢,擁抱的契合都滿是寬容的溫暖。

依然是那個聲音,在她耳邊低語:“是我的錯,我從來沒有明明白白的告訴你,我還愛你。”

她輕輕“嗯”了一聲,奇怪的是自己心裏並不驚詫,仿佛一切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她所糾結的,又哪裏是這個呢?

靳知遠忽然低低笑了出來,眉間小小的川字,有些滄桑,卻又孩子氣。

“你在怕我又丟下你?嗯?”因為拖長了語調,倒有透了股慵懶出來,又像無奈,“你要我怎麼保證?目前為止,我一切都好,還是你希望我倒黴一次,看看反應?”

她被他的語氣逗笑,往後輕輕一靠,姿勢說得上張牙舞爪。

“我還有問題。”

靳知遠倚靠著沙發,安然而笑,眉眼間全是吐露心事後的輕鬆:“你問。”

悠悠從茶幾的下側輕輕抽出了一套光碟,問:“你什麼時候愛看《銀英傳》了?”

他接過那張碟片,嘴角的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尷尬,或者被撞破心事的怔忡。

“我不愛看。”

她這才注意到,這套碟片,果然是全新的,連塑料封裝都沒打開。

“那時候買了想送給你,後來一直沒有機會。”

他曾經以為,他們會在一起很長很長時間,兩個人在一起,需要什麼禮物?可卻偏偏那麼巧,還是留下一套送不出去的碟片。他在海天的最後一晚,親手將它放在了這裏,暗色中,看得見封麵上的男子金發閃耀飛揚。

她不再說什麼了,

靳知遠體貼的察覺出她的困倦,問她:“要不要睡一會?”他的手指修長,輕巧的撕開包裝紙,白色的塑料包裝在他掌心簌簌作響。

悠悠倚在沙發上,他取來一床毛毯,蓋在她腿上,而屏幕裏,楊威利一臉滿足的往紅茶中加威士忌。

靳知遠陪著她坐了一會,輕輕撥弄手心的車鑰匙。

再回眸去看她的時候,帶上了淡泊的笑意。

“你放心了麼?”靳知遠用最輕的聲響站起來,替她拉過一角毛毯,眸色映出柔軟的心境,“如果還是不放心,也還有時間去想清楚。”

她安心的睡著了,沙發很寬敞舒服,再醒來的時候晨光滿屋,朝霞溢滿了窗外的城市。而屋子裏隻有她一個人,窗外飛過一群灰色的鴿子,翅膀撲棱著衝向碧色無垠的藍天,矯若遊龍一般回翔、盤旋、衝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