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3 / 3)

這樣美好的一天。

在另一個城市,靳知遠的耳邊全是姐姐壓低聲音的尖叫:“知遠,怎麼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她幾乎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向來在儀表上要求極嚴的弟弟,白色的襯衫上全是油漬,而他則半靠在沙發上,倦容滿麵,似乎剛剛醒來。

靳知遠下意識的看了看時間:“你怎麼來這裏了?不是和唐嘉去文都了麼?”他自顧自的起身,讓姐姐看到了狼藉一片的襯衣背麵。

靳維儀微微板著臉:“下午去。”她默不作聲的推開弟弟,自己坐進了駕駛座。

他將打開車窗,清晨的風灌進來,靳知遠的表情為之一暢,布滿血絲的眼睛,卻奇妙的閃爍著光彩。

“一聲不吭的跑出去這兩天,到底幹嗎去了?”

他的神色溫柔,抬腕看了看時間,又凝神想了想,才回答:“看了個朋友。”

維儀輕輕哦了一聲,隱約明白了什麼,笑得燦爛:“嗯。”

靳知遠愕然,他旋即淺淺的扯動嘴角,目光還是移向窗外,卻似乎解開了某樣心結,俊朗中又有別樣柔和的期待。

冬意漸褪,春意正巧。心思沉浮的人們,立在兩處,安靜的彼此守望。

靳知遠接她去寧遠,悠悠一直想著一個人,可是輾轉著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他著她坐立不安,說:“怎麼了?”

悠悠嗯了幾聲,還是決定問清楚:“師姐……我是說蘇漾,你們怎麼辦?”

他麵無表情,嘴角一動,最後隻是淡笑:“她比我倔強。這麼多年,我對她,有過感激感動。可我也明確的對她說,我和她不可能。所以到了現在,她還是一頭鑽在裏麵不願意出來,我真的沒有辦法。”

那麼美麗的一個女人,從年少開始的愛慕,一直到現在,連風雨中也都一一踏遍,卻還是走不進心裏。即便悠悠不喜歡她,卻也感歎,甚至忍不住有些內疚。她知道一定會在寧遠見到蘇漾,然而見之前,卻無端的忐忑。

“早上給你打電話怎麼不接?”

悠悠語氣很無辜:“我在就業辦簽合同,沒顧上。”

靳知遠差點把車停在高速路邊,皺眉問:“簽了哪裏?”

語氣裏的焦灼和不安讓悠悠偷笑。她轉過身子,一本正經:“靳總,以後我們學校在寧遠和貴公司的合作,你要多多照顧啊。”

他的表情立刻放鬆下來,笑得眼角都有淺紋,順著她的語氣:“嗯,我會考慮。”

所以說這次去寧遠,並不隻是去參加婚禮,順便確定工作的事。悠悠早到了幾天,一直在忙,順便把伴娘的事給推了。維儀並沒有勉強,她在家裏試著婚紗,是最古典的款式,露出肩膀如玉,鎖骨纖巧,肌膚勝雪,明豔高貴得像是從油畫上走下來的公主。

就她們兩人,悠悠真心實意的稱讚:“真好看。”

維儀拉了拉裙擺,然後一臉期待:“你穿一定也好看。而且,悠悠,我想我很快能見到,是不是?”

她早就不是以前生澀的小女生,被開了玩笑,立刻飛紅了臉頰不知所措。於是淡笑不語,眼神亮亮的,有些憧憬,撫摸著沙發上另一件禮服,很絲質的柔滑。她又抬眼看看靳維儀,忽然覺得這件禮服會更襯她,典雅大方,有楚楚動人,像是格蕾絲王妃。

更難得的是,這些衣服,維儀未必有心情去挑選,全是唐嘉代勞。那個男人,真的養就了挑剔的格調和口味,才能選中這麼精致的長裙,這麼美麗的妻子。

月華淡淡的鋪滿整個城市,她望向窗戶外,街道清冷,巨大的梧桐樹幹柔靜得佇立,枝葉間有著蕭索的生機,卻已經有嫩芽生出,可見日後的新生。維儀把家裏的電話遞給她:“知遠找你。”

他的語氣有些奇怪,似乎無奈,又很堅決:“你下來等我,我馬上到樓下。”

本來是說好了幫維儀整理賓客名單,維儀以為他們去約會,爽快的替她答應,老遠隔著電話對靳知遠喊:“你們去吧,我這裏沒事。”她就下樓,上了車,才覺得靳知遠臉色並不好看。

他說得輕描淡寫:“一起去見個朋友。”卻到底不願意透露是誰了。

是一家茶室,靳知遠拖著她的手,徑直走向一個包廂。推開門的時候,滿室暗香,蘇漾看到他們,臉色微微一沉,語氣有些尖銳:“靳知遠,我不記得我也約了她。”

靳知遠習慣隻拿一杯檸檬水,安靜的坐在她的麵前。悠悠還有些茫然,體會出她的敵意分外明顯,聰明的一言不發。還是她熟識的蘇漾,精致且美麗的妝容,披肩上流蘇搖曳,別有洞天的美麗。

誰都沒有開口,最後靳知遠打破了沉默:“最近怎麼樣?”

蘇漾總覺得他的語氣裏帶著漫不經心,然而這次,眸子在他臉上轉了轉,卻有些驚詫,那樣誠摯而懇切的語氣,似乎不再是記憶中的模樣了。於是微笑反問他:“你呢?”

靳知遠隻是簡單點了點頭,不置可否。

她再無顧忌,纖細的手指拂過杯壁:“靳知遠,我本來是找你,想努力最後一次。可是我好像錯了。”她尖俏的下巴向施悠悠一揚,“你把她帶了,是給我最大的難堪。”

透過清澈而微帶果肉的檸檬水望去,他的手指修長得不可思議。蘇漾又看看他俊朗的眉宇,年少時的英俊銳氣,到了現在,愈發可以品嚐出沉澱下的深沉與醇和。她幾不可聞的輕輕歎氣,而靳知遠卻輕輕撥弄著那個杯子,微笑:“我從來不想給你難堪。”

她長久的注視他,旁若無人。從眉間的輕輕的皺痕,到挺直的鼻梁,最後目光停在他的雙眼上。那雙眼睛,在自己還是高中的時候,他轉學過來,在講台上視線微微一掃,自己忽然覺得暈眩,那樣明亮又漂亮的眼睛,眼神清冽得叫人讚歎。盡管那時候都是孩子,可那樣鋒銳耀眼的男孩子,卻深深刻在心底,一直糾纏這漫長的半生。

她將目光輕輕一轉,流連在施悠悠身上。她還是老樣子,似乎時光荏苒,卻沒在她的身上留下刻痕。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可是又不能叫人驚豔,輕輕淡淡的就像他手裏的檸檬水。

蘇漾的指甲是淡粉色的,柔和的散發光澤,而語氣卻尖銳:“這麼說,你們還是在一起了?”她看著悠悠,眼神凜冽:“你還記得麼,那時候在醫院,我對你說的話。”

怎麼會不記得?第一次有人這樣直接的告訴自己,像是在自己麵前狠狠打碎了最後的一顆珠玉。悠悠後來心平氣和的給自己分析,她的初戀,真正的終結在這位師姐淩厲的語氣中。

靳知遠有些疑惑的看著悠悠,她卻半晌不語,點點頭:“我全記得。你一點都沒說錯。那時候我們都有錯,都不懂事。”她悄悄的在桌子下麵摸索過去,握住靳知遠的手,用力握緊:“師姐,你們慢慢聊,我在外邊等。”

靳知遠想要拉住她,她卻執著的一掙,對兩人微笑:“我還是不聽的好。”

蘇漾冷冷的看著她離開,良久,才說:“你讓我覺得這些年自己像一個傻子。可是這幾年,你又早早的告訴我你不愛我,偏偏不能怪在你身上。”

靳知遠點頭:“的確。如果你恨我,應該會好受一些。”

她霍的站起來,有一瞬間恨不得用手中的一杯咖啡潑滿那張英俊的臉。可最後,還是坐了下來,目光點點如碎玉:“你為什麼這麼愛她?”

靳知遠依然坐著,紋絲不動,語氣卻困惑:“如果我這輩子沒有再遇上她,或許也就這麼過了。可是再遇上了,就不想放棄。”

悠悠在大廳沙發上坐了沒多久,他們就出來了。蘇漾依然是微揚著頭,身姿美麗,吸引了不少目光。服務生把門推開,她沒有絲毫猶豫,大步的走了出去。

靳知遠等到悠悠走到自己身邊,才倦極一笑:“我們也走。”

路上。因為流光溢彩的夜色,這個城市份外生動。

“她找你,你本來不用帶我來。”

靳知遠特意停了車,開了燈,暖暖的燈光照在了兩人身上。

他懶散的往悠悠身上一靠:“你不來,她永遠不會清醒。”

悠悠一滯,難得這一刻,她對蘇漾沒有半點反感。他卻忽然直起身子,又看看時間,才笑:“走,唐嘉的單身派對,他沒告訴我姐。”

悠悠看著他,抿唇笑:“他告訴你,自然就是告訴你姐姐了。”

靳知遠想了想,又說:“算了,不去了。”他笑著去握住她的手:“我以後都不會去。”她揶揄他:“是幹了什麼壞事吧?不然無所謂去不去。”

靳知遠起了頑意,興致勃勃:“要不去把我姐接來,然後往那兒一送,看看唐嘉怎麼收場。”其實他不過在說笑,唐嘉早就變了個人似的,得意洋洋的到處宣傳:“如今我也算功成名就了,各位繼續在外邊玩。我回家享受生活了。”那副樣子,一眾朋友都忍不住笑歎他鬼迷心竅。

婚禮那天,浩浩蕩蕩的婚車,衣冠楚楚的賓客,玲琅滿目的酒宴,這些都沒有那一對俊男美女讓人覺得印象深刻。悠悠看著他們走過玫瑰裝點成的拱門,身後是兩個粉雕玉琢的花童。維儀光彩四射,鑲滿珍珠的發簪箍起了黑色長發,露出的臉龐白皙光滑,高貴如同希臘女神。她挽著弟弟的手,一步步走向新郎。靳知遠比她高了大半個頭,那雙桃花般的眼睛,燦燦閃著光芒,全是笑意,心滿意足的把姐姐交給那個等著的男人。

唐嘉牽起維儀的手的時候,靳知遠莫名的一陣輕輕失落,好像生命裏最親近的一個人就這樣走進了別人的生活。可是下一刻,他的目光看到了坐在不遠處的那個女孩,微微仰著頭,大概是想看清新郎新娘,嘴角帶了笑意,側顏清美。

他想起昨天和她一起去父母的墳上,她認真的點香,鞠躬,然後專注的看著墓碑上的兩張照片,又抬頭看看他,站了很久很久。

久到他忍不住問她:“你是不是和我爸媽說悄悄話?”

悠悠還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紅了臉。她穿了一件素色的碎花及膝裙,發尾微卷,看上去年紀很小。他像往常一樣攬住她,然後低聲說:“不說也沒關係。”

悠悠反而掙開他,聲音清甜,眼神清澈:“我就是發誓,要好好對你。”

這句話……可不是該男生對女生說的麼?她又這樣輕輕握拳,一臉認真,可靳知遠卻沒笑,他輕輕抱住她,下巴貼著她的耳側,濃濃的說:“我知道。”

新人一步步的走在花瓣鋪就的地毯上。悠悠看見吳宸坐在不遠的地方,英俊,生機勃勃,隨著眾人在輕輕鼓掌。就像他說的,一個“優秀的民營企業家”也很有氣質。他也見到了她,笑得露出牙齒,又慢慢轉過身去了。

靳知遠把這一幕收入眼底,悠悠像是心有靈犀,很快的轉過了頭,向他輕輕眨眼,似乎別有期待。他在原地靜靜的立了一會,慢慢繞過觀禮的人群,坐在她身邊。就是這樣,簡單的並肩坐著,卻覺得幸福。

尾聲

最後在校園的時光,忙著聚餐,忙著散夥,忙著結束這個春天的尾聲,又馬不停蹄的進入夏天的初始。

施悠悠塞著耳機,無所事事的在樹蔭下走著。曲目忽然跳到了《夏天的風》,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聽這首歌了。

“我看見你酷酷的笑容,也有靦腆的時候。”

五年前她記住了這句歌詞,現在也依然是這一句,不急不徐的緩緩鑽進心裏。

太形象太生動,簡直就是拿了一支素描的畫筆,筆筆勾勒出那時候的靳知遠,酷酷的眉眼,唯有看著自己的時候,柔和幹淨得才像是那個年紀的男孩子。像是酷暑的時候天空分外明淨的雲彩,簡單的叫人心動。他常穿那件格子襯衣和深色仔褲,會若有若無的看了自己一眼,眼眸如漆似墨,異樣神采。

一遍過去,她忽然舍不得那個替她懷念心情的女聲,於是指間觸摸那個按鈕重聽。最後卻像上了癮一樣,一遍遍的重放。酸酸澀澀的心情,從耳朵慢慢流淌到心裏,暮色濃濃淡淡的暈染開來,涼風輕拂,夜晚清爽而寧靜。

對於畢業的分開,她已經有了太多的感觸,有了近乎熟悉的疲倦。唯有在這樣喧嘩的校園之夜,獨自在自己的天地裏,才覺得靜謐美好。如今她知道,他一直在那裏等著,悠遠而沉默的注視,會讓自己覺得舒暢而安心。

第二日先和曹立萍去院裏領了碩士服,看看天氣不錯,索性就在圖書館的衛生間換了衣服出來。衣服是暗藍色的,最小號穿在身上依然寬大,仿佛能塞下兩個自己。三年過去,悠悠照照鏡子裏的自己,還是脫離不了那種感覺——分明就是霍格沃茨的魔法黑袍啊。其實看過她本科畢業照的人都紛紛誇她的照片,長發披肩,而黑色一襯,多了幾分優雅風姿。拖遝著步子走出來的時候,曹立萍已經舉起了相機,招呼她往圖書館的台階中間站。她有些不好意思,而一邊走過的學生已經見怪不怪。這幾天學校裏多的是即將畢業的碩士博士,學生們習慣性的加快腳步,或者貓下身子,體貼給他們讓出空間。

隻拍了一張,悠悠就急著把她換過來,曹立萍衝她擺擺手,遠遠的示意悠悠先別過來,四處張望,想要找人幫她倆拍個合影。忽然眼前一亮,笑嘻嘻的跑向正向這個方向走來的一個男人:“師兄,來的正好,請問能不能幫我們拍張照?”

來人POLO衫和便褲,簡單適意的穿著,英俊得讓曹立萍忍不住屏住了呼吸。他的眼神明亮,語氣更是帶了笑意:“照哪裏?”

曹立萍領著他站到自己選好的角度,又忍不住多說了幾句,才跑回悠悠身邊,大聲衝那邊喊:“好了。”

他喊“一二三”,曹立萍笑得像是初生的向日葵,還沒開口說“茄子”,靳知遠卻靜靜的移開相機,對著施悠悠說:“那位同學,你怎麼不笑?”

曹立萍連忙轉頭,才發現悠悠的表情怪異,沒有笑意的,偏偏還皺緊了眉,似乎很不快活的樣子。她忍不住推了推她:“哎,和我拍照這麼痛苦?你怎麼這個表情?”

悠悠回過神,微微抿起了唇,然後慢慢展開笑容,很燦爛,一點不輸曹立萍。

他一連按了數張,這才遞還給她們:“你看看,行不行?”

“靳知遠,別鬧了。”她笑意盈盈,帽子邊的流蘇微晃,更透出了一絲俏皮。靳知遠所有的注意力似乎都用在了認真打量她上,原本被深藍色襯得更加白皙的肌膚流轉出了淡粉色,淺淺流露出了繾綣和柔和。他看得很認真,仿佛要把她的所有放進記憶中。

曹立萍識趣的從兩人身邊走開,一邊擠眉弄眼:“哎,沒事啦悠悠,我們明天再來照吧。”悠悠來不及喊住她,隻能對靳知遠說:“你等等,我去把衣服換回來。”

他卻斜斜攔住她,微笑:“別換,拍了照再換。”

悠悠重複了一遍:“拍照?”

靳知遠點了點頭,眯起眼睛打量她:“看看你畢業的樣子,多難得。”

悠悠似乎懂了他的意思,有意別開了臉,叫他看不清自己的表情:“你沒畢業過麼?”

他但笑不語,然後溫和的說:“我隻畢業了一次,連兩證都是補辦的。幸好還趕得及你這一次。”

天氣實在有些熱,那樣厚一件袍子套在身上,又不透氣,悠悠還是跑去換了下來,然後揚眉問他:“你今天有事嗎?”

靳知遠不動聲色的反問她:“吃飯?看電影?還是逛街?”

最最尋常的事,不是期盼,也不讓人覺得愕然,仿佛自然而然的,這樣的對話,一直存在於兩人的心中。他的腳步和緩,一直伴在她身側,甚至一抬眼,必然先見到那雙含笑的眼睛,細致的流連的自己身上。

有時候時間可以化解一切,可分明更多的時候,它停滯下來,再細微如芥塵的東西,也靜靜的躺在那裏,不再遊移。

誰說物是人非?他還記得她愛喝的檸檬健怡;記得在夏日裏不願打傘;記得她喜歡路邊那些賣可愛發卡的小攤小販……最後走到電影院門口,靳知遠習慣性的問她:“看哪個?”

悠悠看了一眼海報,最後說:“《成為簡·奧斯丁》。”

安妮海瑟薇早褪去了初出道的青澀,在十八世紀末優美如田園的英國翻來覆去的找尋。原來她的情人,竟是這樣一個離經叛道的男子。可其實她筆下的那些男人們——即便是最傳統古典的達西先生,骨子裏也是叛逆的,甘願讓彭伯裏山莊迎來一個如同自己一般聰敏驕傲卻出身低微的女主人。

悠悠安靜的看著,手裏的飲料都慢慢變得溫吞。靳知遠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臂,壓低聲音:“我去接個電話。”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熒屏,點了點頭。

靳知遠還沒回來,錯過了最哀傷的部分,他們私奔,又再返回,一路刻骨銘心的心理掙紮,敵不過現實。卻叫人驚不得,恨不已。

當年歡快灑脫的少女,如今已是赫赫有名的作家,筆下的愛情濃烈。而奧斯丁自己,眼神恬靜而蒼白。數年之後,她汪洋深海一般平穩的目光,倏然投向如今沉穩而風度翩然的舊日情人。細密的糾纏了半生的感慨,就此散開。

電影的結尾叫自己唏噓感慨,她想要去看看身邊的男子,卻還沒回來。於是莫名的有些小小失落,然而那一刻卻又不由自主的生出慶幸,他們……終於沒有錯過這一輩子。

靳知遠在電影散場的那一刻走過來,大燈亮起,一下子叫人不能適應。她微笑的去扣住他的手,清晰可見他堅毅的側臉。然後夾在人流中問他:“出什麼事了?”

靳知遠愕然,又揉揉眉心:“怎麼?你看得出來?”

悠悠輕輕“哼”了一聲,不以為然:“你以為呢?”

其實是生意上的事。銅價這些日子猛漲,而他的公司囤下的原料不夠完成這些日子接下的訂單。也就是說,這些訂單的價格不夠支付現在購買成本的費用。

悠悠聽他說完,一聲不吭,想了很久,才問他:“要虧很多?”

“好像是的。”

她問得很詳細:“需不需要賣房賣車?會不會破產?”

他踅起眉,仔細的考慮,最後答她的時候充滿期待:“很麻煩是真的。不過破產倒是不至於。”

這樣一個人,似乎永遠成竹在胸,不驚不懼。

悠悠就拽住他,站在原地,一字一句的說:“破產也沒關係,我馬上掙錢了,可以養活你啊。嗯,也可以幫你還債。”

人來人往,有生猛的小青年就在大庭廣眾下擁吻。他忍不住,將她攏在懷裏,輕吻她的耳側,氣息纏綿,聲音如沐春風:“好,我記住了。”

他記住了,往後的風浪再大,他終於不是一個人孤獨的麵對。

清晰地讓心愛的人看到自己的掙紮和付出,是一種和之前不同的勇敢,或者,也可以稱之為驕傲。

年少的時候,悠悠就讀過《禪是一支花》,裏麵有一則禪語:

僧問洞山良價禪師:寒暑到來時如何回避?

禪師雲:何不向無寒暑處去?

僧問:何處是無寒暑處?

禪師雲:寒時寒殺闍黎,熱時熱殺闍黎。

胡蘭成先生的注釋說:如在大寒酷暑而無寒暑。

那時候不懂,隻覺得繞口。

原來是這樣,他們的情感,曾經熾烈的如錦似霞,盛炎若夏;然後用五年的時間慢慢冷卻,直到彼此確信。如果再不相見,那麼或許在老去之後,值得懷念就隻是那段時光。

然而他們相遇了,就像很久以前,還是少年的靳知遠以一臉誠摯的口吻告訴她:“我就是偏心。”

原來老天也在幫他們偏心,不論大寒酷暑,卻近乎柔軟卻偏執的互相堅持著彼此的兩人。接下來的日子會很平凡瑣碎,他們互相扶持,沒有年少的悲喜離合,也不會輕易的放開彼此。

就是這樣。

桃花流水,點點滴滴,了無希聲。

“完”

斜風細雨不須歸

唐嘉最後趕到了那個城市,海風微涼,空氣中有淡淡的鹹味。他開了五個小時的車,最後終於停在了市中心的的人民廣場,半夜猶有喝醉的男生女生互相攙扶,踉蹌著走過。他半開了車窗,眯著眼睛去看時間。

等了很久,足足有大半個小時,靳維儀才匆忙從一輛出租車上下來,隨意的披了一塊薄羊毛披肩,快步坐進了車裏。

“你終於學會遲到了?”唐嘉的第一句話讓她沉默了很久,以前約會的時候,她甚至到得比他早,後來他忍不住說:“一般來說,女孩子遲到十五分鍾左右最為合理。”靳維儀就有些不在意:“誰的時間不是時間啊?”她工作忙,不像他,家裏有那樣大的產業,他父母又在一點點的過渡給他,到底是二世祖,總比她一個普通的工薪族要自由。

他又看她一眼,語氣有些譏諷:“維儀,不至於落魄到連車都賣了吧?”

靳維儀將長發夾至而後,語氣很坦蕩:“知遠的公司剛起步,資金上是有些困難。”她轉過頭對著他的眼睛:“不然我也不會遲到,大半夜的,攔不到車。”

他笑:“遲到還真不是你的風格。”

周圍一切都是黯淡的,隻有城市的霓虹閃爍著照進了車裏,他的眼睛分外明亮,難得不是吊兒郎當的神氣。

“說吧,找我什麼事?”她微微揉揉眼睛,語氣間很有些疲倦,“我還要趕明天一早的飛機。”

他的手指輕輕在方向盤上敲擊,淡淡反問她:“那你還答應我出來?”

“大少爺,你大老遠的趕來,我怎麼也得出來了。”維儀轉過頭去看他的眼睛,無奈的笑笑:“要去吃宵夜?你帶路吧。”她裹緊了披肩,輕輕倚在在椅背上,“我睡一會,到了叫我。”

還是這樣的毫不在意,唐嘉合上車窗,輕輕掃了一眼身邊的女子,真的閉上了眼睛,素顏的臉上全是蒼白,寫滿疲累,連唇色也極慘淡。

他記起初見她那一次,那時他剛從國外回來,陪著父母應酬,飯桌上各色的家庭,有官有商,融洽的一家似的。她乖巧的陪在他父親身邊,對這種場麵駕輕就熟。唐媽媽稱讚她漂亮懂事,不失時機的說讓幾個小輩多聯係。她便禮貌的衝他笑笑,他對她的笑饒有興趣,嘴唇輕輕的牽扯了一下,溫和柔美,又絲毫不張揚。當然,後來才知道,原來被騙了,她和她的弟弟,本質上來講是一種人,永遠堅毅而果斷。唐媽媽極喜歡她,坐在她身邊問東問西,她耐心也好,應對的又乖巧,直到吃完飯回家,母親都一直讚口不絕。

那時他自詡年少有為,家境又極好,倒真沒想到靳維儀早給自己定了性,不過是風流倜儻的年輕公子。他也是見了就忘,過了年,卻又在公司的某個飯局上遇上,她年紀輕輕,能進四大,據說是全憑著自己跑招聘跑來的。並不願意借助她父親一點點的幫助,由是,倒顯得有些傲氣。

那場飯局,靳維儀像是換了個人,穿著幹練的職業黑色套裙,質感極好的白襯衣,全然不似那一日的甜美少女。他身邊帶了女伴,靳維儀見了他,隻是輕輕點頭,像是素不相識。

於是覺得她特別,第二天就打電話約她,靳維儀在電話那頭一愣,略帶歉意:“不行啊,今天和我弟弟一起吃飯。”

靳維儀從來不是扭捏造作的女孩子,他第二天再約她的時候,她爽快的答應了,又笑著說:“不用來接我,告訴我地址,我自己去就行了。”他就報上地址,電話那頭笑了笑:“呦,那裏啊?其實隨便吃點就行了。”

結果他趕到那裏,走進包廂,不禁抬腕看了看表,又愕然對著那個坐著喝茶的女子,竟然想不出該說什麼話。

靳維儀的反應卻正常,她將短發撩了撩,笑:“對不起,你沒遲到——今天提前做完了手上的工作,又想不到該幹嘛,就跑來坐坐。這裏漂亮,坐著看看風景也不錯。”

她指指外麵,園子有一枝老梅,幾顆欲吐不吐的花蕾,景致如畫。

末了,他隻說:“你讓我覺得很沒有風度。”

靳維儀嘴角一動,想來是忍住了笑:“是麼?我沒想那麼多。”

以至於後來約出來吃飯,唐嘉常常很是緊張,一般到點前半小時會打電話給她:“你到了沒?”其實那次真的是意外,那次之後,她似乎就沒那麼空閑了,約她十次,她能回應上一次就已經不錯。

有些話,唐嘉知道,即便像他這樣的人,也難以鼓起勇氣說上第二遍。然而叫他完全想不到的是,他以一輩子從未有過的嚴肅態度講起了對她的感覺,靳維儀僅僅雙手捧著馬克杯,神情漫不經心,最後斟酌著:“唐嘉,你怎麼也這樣?”

她輕輕喝了一口飲料,轉了轉眸子,清亮逼人,誠實的說,“我知道那次你約我是唐阿姨的意思,我答應出來也是給阿姨麵子,再說大家臉上都好看些。可是這樣下去,真的不好玩了。”

這世道講究一個官商結合,她沒興趣奉陪。

唐嘉看著她,忽然恨不得將眼前的一張桌子直接掀翻,敢情一直是他在自作多情?敢情他就是一隻老孔雀?

他站起來就走,連半句話都沒撂給她。

靳維儀猶豫了一會,終於決定追上去,拽住他的衣服,她的身量已經算高,可分明隻到他肩膀:“你不是認真的吧?”

他告訴自己世界上還是有一樣東西叫做風度,可是怒意依然一閃而現,於是語氣也變得嘲諷:“你現在和我說認真?”她怔怔的放開手,看著他的車飛馳而過。

其實唐嘉一直不知道,那樣特立獨行的女子,也不過是普通的女孩而已。

靳維儀第一次見到了霍景行是新生報道的最後一天。

大多數學生都選擇在報道的前兩天到校,免得最後手忙腳亂。父親特地請了假,一家四口人都陪著她來學校,將一切手續辦好,她的宿舍恰好是陽麵,太陽直射進來,就像蒸籠一樣。母親皺著眉看了看滿頭大汗的女兒:“維儀,寢室得裝空調吧?”

學校規定,空調是學生自願安裝的,維儀看了看還空著的三張床,對著母親有點猶豫:“算了,等室友都到了再商量吧。”後來拗不過母親,不到晚上,商場就有客服來裝空調了。父母看的滿意了,她就催著他們回去,她和靳知遠走在父母身後,弟弟饒有興趣的看著學校:“Z大很不錯啊。”

她就擺出一副教訓的麵孔:“好好讀書,你也考進來不就行了!”

靳知遠漫不經心的聳聳肩,似乎考上Z大對他來說並不是難事。她就壓低聲音:“靳知遠,你別以為爸媽不知道我就不知道,你才高中,還真時髦,都早戀了啊?”

他隻是“嗤”的一笑,“姐,你聽誰瞎說?管好你自己吧。”

她望著弟弟無語,其實也是無可挑剔,反正他的成績倒是從來不用家人擔心,父母都不去管的事,幹嘛要她這個姐姐操心?

接下來的兩天,靳維儀一直在學校瞎逛,熱了就買個大甜筒,在樹蔭下坐坐,沉靜的像是個老生,看著往來的學生腳步興奮而活躍。

走近她的男生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淡黃色T恤,牛仔褲原來大約是深墨藍的,如今已經成了水磨淡藍。那樣樸素到有些寒磣的衣衫,卻一點無損男生的氣質,他個子修長,最是簡單幹淨的短發,一雙眼睛醇和又沉靜,叫人想起未雕琢的古玉。

“同學,請問校醫院體檢怎麼走?”他的聲音好聽,又有禮貌,憑生好感。

維儀給他指路,其實她也說不清楚,反正也坐夠了,索性跳了起來:“我帶你去吧。”

那天天氣炎熱,她穿著花色可愛的短褲和簡單的T恤,少女纖長的身軀就像潔白的百合,霍景行有些訝異:“你也是新生?”

維儀大笑:“你以為我是老生?”

他也笑,剛才隻看到她那樣懶洋洋的坐在樹蔭下休息:“差點就喊你師姐了。”

按慣例問了問家鄉,維儀聽說過,那是一個東邊富裕的省市裏的山區,常年的貧困縣,曝光率很強。恰好到了校醫院門口,她便微笑著和他告別。

維儀摘了頭上的草編遮陽帽扇風,輕輕哼著歌,豔陽之下,連空氣都烘熱,她的臉微紅,轉身又去買了一個香草冰淇淋,隻覺得香甜。

當靳維儀開始了解Z大的哪個小書店可以打八折,哪家的熱狗比較好吃的時候,已經是數月之後。金黃的梧桐葉灑滿了校園大道,秋意裏彌漫浪漫的氣息。新生中的少男少女之間已經有青澀的愛情萌動,海報欄上每日間最不缺少的是各個院係的舞會通知,老實說維儀一點興趣都沒有,連自己院的舞會都沒去,窩在寢室看了一下午的電影。希區柯克,浴缸裏的女人驚恐的影子在晃動——她頓時覺得空調的冷風涼颼颼的叫人起雞皮疙瘩。

維儀還是決定出去走走,學生活動中心貼著一張海報,資環學院的新生舞會。在門口琢磨了半天,她還是決定進去見識見識。活動室開著空調,她一下子覺得神清氣爽,於是偷偷撿了個位置坐下,原來的會議室的桌子已被挪開,周圍站了不少學生,其實那天她穿著一件灰色的短袖polo衫,牛仔褲和黑色的帆布鞋,一眼看去倒是瀟灑,卻和整個舞會的女生格格不入。前排好幾個女孩子都穿著件飄灑的長裙,妝容精致,矜持優雅的站在一邊。音樂已經開始奏響,維儀輕輕用手指打著節拍,忽然眼前一亮。

她站起來,快步走到前麵,笑嘻嘻的對著一個高個子的男生說:“喂,還認識我麼?”

或許真的是這幾百個學生中她唯一認識的男生了,一個人坐著未免無聊,維儀決定偶爾也要挑戰下自己:“霍同學,請你跳支舞吧。”

霍景行明顯的曬黑了,唯一不改的似乎是清爽的氣息,他微微退了一步,笑:“我不會。”

維儀隻是把眉眼一挑,閃亮的像是有水晶一顆顆的落了出來:“那你來這裏幹什麼?”

他也不再推辭,到底被她拖進了舞池,聽她低聲數著節拍,一步步的滑向舞池中央。

連維儀也難以相信,這樣的男生,節奏感卻好得出奇——她不由壓低聲音問他:“你真是第一次跳?”

霍景行並不像新學舞蹈的男生那樣,緊張的隻會盯著腳步,反而抬起了眸子,笑了笑:“你教得好。”

三曲舞曲跳完,兩人已經從會場的左側移到了右側,維儀看了一眼他的白色球鞋——最普通那種,刷得極白的鞋麵上清晰的印了兩個腳印,於是忍俊不禁:“還是舞盲多。”

她聽到背後有人在喊他:“霍景行!”她微微歪了頭,馬尾掃到了肩頭:“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他笑著點點頭:“是的。”

後來霍景行去了那麼遠的地方,維儀常常一個人默念這個名字,景行,景行,然後又想起了那一句:“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她還是在大城市裏來來往往,有體麵的工作,開著自己的車去超市、去商場,小高層中有自己的一方天地,卻常常去看他的博客。其實霍景行的博客很少更新,偶爾更新了,卻像日記一般的記錄下自己的日子,樸素的連照片都沒有。

維儀往往穿著舒適的窩在床上,一個字一個字的看過去,想給他留言,長篇大論的寫完,卻遲遲不敢點下“確認”,於是重新刷的空白,關掉頁麵,再睡覺。仿佛這樣,才能真的睡著。她也覺得自己矯情,他們在學校不過是比一般朋友略好些的朋友,她遠遠看著他,連他是否回望都不清楚。

軍訓之後,就是新生文藝晚會。每個院都不甘人後,巴不得自己選送的節目全被選上。這時候,人人都看出了靳維儀的與眾不同了。她個子高挑,又有人驚豔於資環院那一場舞會。要知道,美女的名聲就是這樣傳播開去的。可是師姐找她去排練舞蹈的時候,靳維儀想都沒想:“師姐,我不想跳。”

剛入學的新生,很少有這樣直接的對師兄師姐說話的。至於說“不”,更是一門大的學問。靳維儀在這方麵,向來無師自通。她說“我不想跳”,甚至連理由也沒說,偏偏連向來辣手摧花的學姐覺得她有無限的苦衷,最後才記起來:“怎麼?最近很忙嗎?”

“唉,師姐,英語分級考試的成績出來了,你不知道我考的有多慘。被分到了最後一級,老師可嚴了,我天天背單詞都來不及。”

一年後,院辦門口貼著四級的成績單,靳維儀又遇到師姐,人家顯然對她記憶深刻,看著那個可怕的高分說不出話來。她就安然的笑:“師姐,我這是笨鳥先飛啊。”

她的個性實在灑脫,又有女生少有的爽性,簡直是男女通殺,室友後來偷偷告訴她:“靳維儀,據我所知,好多男生都暗戀你啊。”

強調了“暗戀”兩個字,是因為願意公開表明對她有好感的,幾乎鳳毛麟角。那時候已經大二了,除了一等獎學金,各種名目設立的專項獎學金,在金融係,似乎她總是不二人選。至於那些亂七八糟的學生幹部之類,她倒是從來沒有沾邊。以至於後來大四填簡曆的時候,室友終於用恍然大悟的語氣說:“我說呢,要是你學生工作再積極一點,簡曆就厚得可以出書了。”

維儀在WORD上整理“獲得獎項”,密密麻麻,整整三頁,看得人眼花繚亂。

她打心底喜歡學習上取得的成就,很純粹是靠著自己的天分和努力得來的,不用糾結在人際關係上,嘻嘻一笑:“我又不是神仙,學習和學生會,怎麼樣也隻能顧一頭啊。”

就像那次,學校給獲得某個香港企業設立的獎學金獲得者開了表彰大會,她悶悶的坐在前排,聽著校領導冗長的發言。然後往後看了一眼,忽然心跳加快,那個男生有著很挺很直的鼻梁,屬於好學生中少有的沒有戴眼鏡的一類,很有些舊的外套,低頭在看著手中的書。

霍景行。

她百無聊賴,陽光從窗口射進來,乖乖的彙集在手邊,手背白皙的露出青筋。她忽然起了頑心,手機恰好是鏡屏,於是仰頭看著天花板,那塊光線反射出的白斑四處亂晃。試了很久,她終於將那一束燈光準確無誤的射在他的眼角。

他倒不見詫異,似乎隻是皺了皺眉,然後緩緩抬起了目光。

維儀心裏忍著笑,強行忍住了要望一眼的衝動,收起手機,專注地在聽校長發言。明明幾句話,卻覺得無比漫長。直到挨個上台領取證書,她走在霍景行後麵,趁著腳步雜亂,出聲打招呼:“喂,好久不見。”

他們恰好挨著領獎狀,霍景行就在她的前麵,忽然壓低聲音問她:“剛才很無聊嗎?”

“嗯?”靳維儀隻是做出了困惑的表情,眉梢彎彎:“你也覺得無聊啊?”

他居高臨下的看著維儀,眼神裏有些莫名的笑意,點了點頭。

出門的時候已經是正午,維儀很不客氣的喊住他:“一起吃個飯吧。”

於是隨便找了一家小飯店,點了幾個菜,其實維儀向來吃得很少,點了三個菜就覺得有些多,最後一個番茄炒蛋上來的時候兩人都已經放下了筷子。霍景行看了她一眼,微笑:“夠了麼?”

維儀點點頭,繼續之前的話題:“你說上次的田野作業,後來呢?真的去了沙漠?”

索性就著餐館有些渾濁的茶水又聊了很久,維儀滿足的歎口氣:“你們的專業真有意思。難怪你越來越黑。”

他笑得露出牙齒,唯有眼神晶晶亮著:“是啊。”

結賬的時候,維儀對他說:“我們AA吧,都拿了獎學金,否則肯定得你請。”

霍景行有些固執,隻是說:“我請吧。這是禮貌。”他一定要付錢,維儀也不堅持,站起來等他。她聽到霍景行對著店員說:“把這個菜打包吧。還沒有動過。”又讓她提上:“還沒吃過呢。”

那一刻,她忽然心底一片柔軟,其實從穿著打扮上,她早知道霍景行的家境一定不好。然而大學裏家境不好的學生那樣多,卻總有人愛悄悄的掩飾什麼。那都是應該諒解的,年少的時候總是有著各種可愛而堅強的自尊心,總願意把最燦爛的一麵展示在同齡人之前——卻鮮有像他一樣坦然的說:“浪費不好。”

維儀向來很善解人意,這些事不會有人願意多說,她就在說話的時候繞著彎,最後和他道別:“霍景行,改天我請你吃飯吧。你電話多少?”

他一愣,然後笑得很爽快,有一種勃勃的英俊生氣:“我沒有手機。你記下我的寢室號碼吧。”然後又說:“想要請我吃飯也不難啊,你不是常在504自習嗎?我就在你對麵教室。”

維儀開始還有些尷尬,聽到最後一句,忽然心情好得像是又拿了次全班第一,於是揮揮手,眼神璀璨:“那你記得來找我。”

她提著那包番茄炒蛋回到寢室,放在桌上,開始發呆,連室友進來都沒聽見。她的家境好,見慣的男孩子,雖然不至於個個揮金如土,至少像自己弟弟一樣,內心深處還是驕傲的。自尊心愈強的人,在女生麵前便更加願意留下大方的印象。偏偏霍景行,有那樣坦然的眼神和語氣,她打開了紙盒,撲鼻而來的雞蛋香氣,又反複的想起了他說“我就在你對麵教室”。那麼說,他原來真的注意過自己。

女孩子的心事就是這樣,卓爾不群的性格之下,總還是有細膩的心思。

莫名其妙的吸引也就是這樣,維儀輕柔的分析自己的心事,真的沒有理由,難道是為了一份打包的小菜?難道是為了他樸素幹淨的打扮?

其實都不是,她喜歡看到那種眼神,磊落間有著疏朗,好像選修鑒賞課上老先生說的那種人,他們一直知道什麼是該為之追逐的,而什麼又是可以忽略不計的。

那一天下午的一點點感悟,即便用在以後的人生上,原來也一樣貼切。

她將這樣美妙而可愛的心事掩藏的很好,直到看到學校主頁的公告。

靳維儀從和諧號下來,發覺時間過得真快。車子開得平穩,又快,那杯水放在桌上,水麵靜止若鏡。她隨著人流下車,一整天的審計之後,大腦若是切開,想必飄飄然的全部充斥了各種圖表和數字。

她微一仰頭,在下地道處輕輕站住,雙手攏在胸前。對麵站台有很多人擁簇著,那列火車靜靜候著,似乎有領導在講話。大紅色的橫幅,白色的印刷體。攝像師扛著機械,圍著人群打轉。

“為西部誌願者送行,為祖國的熱血青年送行!”

有領導語調鏗鏘,將這句話做為結尾,引起了掌聲一片。

維儀立在原處,一同下車的人都已經走完。站台清冷的隻剩她一個人,兀自看著那輛火車正在慢慢的開動,還有最後一個男生,捧了鮮花,站在台階上向人群揮手。

一年年的,總還是有人,保有熱情和理想,從象牙塔裏出來,卻毫不猶豫的鑽過一個個隧道,踏上遼遠而廣澀的土地。

維儀覺得自己是個善良的人,然而那時候,她卻想不通,困惑的問他:“為什麼?”

他的父母都是小縣城的老師,工資微薄。而霍景行的專業搶手得發燙,那樣多的單位直接繞過招聘會來找他們的學院,整個班整個班的要學生,收入在畢業生的待遇裏數一數二。而放棄工作的那些高材生們,保研到外校本校,據說跟著導師隨便接一個項目,生活費就有了保證。

於情於理,他都不該報名西部計劃的。她不反對為家為國做有意義的事,然而“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小家之後才有大家,那是理所當然的。而他隻是微微皺眉,扶住了她的肩。或許四年間,這是唯一一次他觸到她,又無意間觸到她的長發。那雙眼睛如玉如潤,他說:“這是我想做的。”他頓了頓,“我一直想去。”

維儀聽得出來,他的語調下隱伏著熱情和衝動。那樣一個內斂優秀的男生,頭一次毫不掩飾自己的理想。而這樣的理想,猛然讓維儀覺得,她那張人人羨慕的offer已經褪下了光環。

火車已經開走了,維儀轉身想走。隔了軌道,卻看到一個穿著黑色西服的男人望向自己,風度絕佳,唇邊還有淡笑。她下意識的想走,而唐嘉似乎忘了那一天他對著她揚長而去,慢條斯理的撥電話給她:“靳維儀?一起吃個飯吧?”

她推脫不掉,隻能說:“還有一些資料我要送回公司。”

唐嘉立在那裏沒動,身邊有人湊過來問了幾句話,他搖了搖頭,繼續對電話說:“你開車沒有?我送你去公司,再去吃飯。”

他的語氣慢慢加重,然後緩步走開:“我在出站口等你。”

維儀的話被他憋了回去,頓了一頓,說了句“好”。眼神中的笑意在隱去,聰明如她,也要開始想想,該怎樣和那個讓她覺得捉摸不定的男人一起好好的吃完這頓飯。

靳維儀就算暗暗不爽的時候,也不得不承認,開車的那個男人臉色陰沉,卻也有別樣的風采,偶爾掃過她的眼神有些銳利的桀驁,更多的隻是克製下來,淡淡的維持沉默。

“嗯,你怎麼在那裏?”她不太習慣這樣的氛圍,既然還放不下那天的事,何必兩人相對尷尬?

“你不是看到了?西部誌願者送行啊。”唐嘉有些漫不經心的看了看後視鏡。

“和你有什麼關係?”靳維儀的語氣刹那間變得有些疏離,眼角略微挑起,晚霞映襯著,柔化了幾分銳利。

“公司讚助。我過來看看。”唐嘉在車位上停下,解開安全帶,“到了。”

他也拉開車門:“我抽支煙。”

維儀隔著車門和他相望,一隻手扶在了車門,她眨眨眼,問他:“唐嘉,你會不會願意去當誌願者?”是真的好奇,一時間找不到人問,就隻能問他。

他斜斜的瞥回眼神,不動聲色的將好奇壓下,反問她:“你呢?”

她還是被激得一愣,恍若沒有聽見,一點點的駁斥他:“你肯定不行。唐嘉,你離不開香車美……食。”差點衝口而出那個詞讓維儀覺得難堪,於是臨時換了一個詞。

唐嘉微揚下巴,語氣清淡和緩:“你不是麼?”

她嫣然一笑,灰色黯淡而千篇一律的城市風景,刹那間因為這個笑而顯得嫵媚生色:“對啊,我也是。”

鑽進唇齒間的煙草氣息清涼而微微嗆人,有些慢慢融進血液中,有些散逸開在暮色中。她下來的時候,唐嘉指間那支煙已經燃到盡頭,靳維儀一臉倦容,坐進車裏,轉頭看著他:“唐嘉,我很累,真沒精力陪你吃飯了。麻煩送我回家。”

他的指尖輕微的一縮,連帶瞳孔都是帶著興味,濃墨般的目光沉沉投向她,笑得有些自嘲:“很好,我是司機了。”

維儀紋絲不動的坐著,倦得連眼皮都不想抬,聲音柔和而誠懇:“真對不起,實在太累了。”她第一時間在辦公室的衛生間洗去了淡妝,一整天下來,感覺底妝都浮在了表麵,感覺更是不好,等到涼水激了臉,才覺得輕鬆。

車子有她新抹上柔和的玫瑰乳霜香氣,靳維儀素淨著臉,更顯得眼眶下邊青黑一片。若是以往,唐嘉必然覺得這樣的女生太過不修邊幅,偏偏見她安靜的坐著,眼神倦極,卻依然直著身子,有著可愛的強悍。

他抿了唇安靜的開車。

後來靳維儀走的時候,一臉歉意,混合著倦感,加上卸去了妝,那套低調的套裙穿在身上,下頜尖尖,白得不可思議,襯得年齡分外的小。其實她本來就還小,不過大學剛畢業,偏偏滴水不漏的像是在職場打拚了數十年,應付起自己也是遊刃有餘。

唐嘉本有些喪氣,轉瞬她卻敲了敲跑車的車窗:“下次我請你,不食言。”

她真的很少食言,打電話去的時候,那個人的聲音懶洋洋的,熟稔的叫著她的名字:“維儀,我等了好幾天了。”

“噢,這就是你說的特色小吃?”

唐嘉有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這家小店的門麵之小,實在出乎他的意料。這樣的大小的包廂就他和靳維儀兩個人,恐怕他還是會覺得太小。唯一的好處是嚴冬裏不用開空調了,坐得滿滿當當的人們散發出對美食的渴望和熱情。

維儀給他的小碟裏倒上香醋,又看了弟弟一眼:“你自己倒。”

似乎三個人之中,隻有她笑容最是燦爛,簡簡單單的綁著馬尾,招呼著他們:“多吃點。”又往唐嘉的碟子中加了些香油,“不要客氣。”

他的眼中掠過一絲好笑,又一次看了靳知遠和她的姐姐。

原來長相這個東西,真是有偏愛的,長著相似眉眼的姐弟倆,女孩子嫵媚而燦爛,而男生則英俊的叫他也覺得心服口服。

靳維儀的表麵功夫做得很好,笑意盈盈的對他說:“這是我弟弟,哎,唐嘉你不是出過國嗎?你們好好交流下。”

他還沒說話,靳知遠抬頭看了眼姐姐,略有詫異,又笑著看了唐嘉一眼:“是啊,有些事我還真想多了解些。”又刻意補充一句,“我讓我姐帶我來的。”

她就沒聽兩個人說話,隻是略帶讚許又調皮的看了弟弟一眼,然後低下頭安靜的吃煎餃,皮兒炸得嫩黃,一咬就是肉香橫溢的湯汁。

唐嘉將這一眼收在眼底,氣定神閑的淺淺一笑。

隻是人算不如天算。

靳知遠的手機在桌上振動,看了一眼,接起來。

“你在哪裏?”

“不是明天複診麼?”

“施悠悠,你敢一個人回去?就在那裏等著,我過來。”

唐嘉看得出靳維儀的目光中有警告,可是她的弟弟若無其事的站起來,將碗筷一推:“姐,我回學校了。”

高個子的帥氣男生吸引了店裏大部分食客的注意,他隨意的向姐姐揮揮手,又向唐嘉點點頭:“下次見。”接著手敏捷的避開小小門麵中食客們排列淩亂的桌椅,很快的消失在夜色之中。

靳維儀尷尬的笑了笑:“呃,小青年,談戀愛呢。”

唐嘉漫不經心的替她倒上一杯茶水,然後微微一笑:“維儀,其實你也還小,和你弟弟差不多。”

她愕得放下了筷子,以為自己聽錯了。

有些小手段,唐嘉連看都不必,她做的並不好,多麼稚嫩和粗燥的逃避。唯一該讓自己想一想的,隻有幾個為什麼。

為什麼聽了她的電話千裏迢迢的開車過來,然後發現是三人聚餐?

為什麼自己被拒絕了一次,還要樂此不疲的繼續這種追著人跑的遊戲?

而最令他困惑的是:為什麼她這樣的不待見自己?

他安然的問出了最後一個為什麼,然後眸色清亮的等她回答。

靳維儀的表情已經很平靜,纖巧的眉毛微微一挑,“唐嘉,你想得太多了。我從沒這樣想。”眼神更是不再躲閃,坦然的和他對視,“我並沒有不待見你,隻是值得待見的人太少,我又找不到而已。”

他微彎了嘴角,似乎輕輕歎了口氣:“這麼說,這是個比較問題。”

靳維儀的眼中一閃而過生動的怒色,像碎碎閃耀的星子。

她一字一頓:“唐嘉,拿感情來比較,還真像你這樣的大少爺幹的事。”

老板娘適時的過來,臉色有些為難:“小店人太多了,你們……”

維儀爽快的站起來,沒去看坐著男人的臉色,利落的吩咐老板娘:“剩下的打包,買單。”

老板娘一臉喜色,手腳麻利的想收拾桌麵,而還穩穩坐著的那個男人聲音有些涼意:“誰說要走?老板,再來兩份。”

他將大衣脫下,順手擱在一旁的小凳上,顧不上衣擺沾了地,黑色的衣料上淺淺沾上塵土。一口將一個餃子咬在嘴裏,還騰出一隻手來招呼她:“坐下來,我還沒吃飽。”

維儀看了看他,又看看一臉茫然的老板娘,聽見唐嘉的聲音沉沉傳來:“靳維儀,別太過分。總得等我吃飽了再趕人吧?”他眉眼不抬,發色黑亮,吃得不慌不忙。

想不到唐嘉吃得這樣多,兩份上來還是不夠,又要粉絲湯,問她:“你還要不要?”

維儀有些訥訥,剛才那句話,她衝口而出,其實原意倒不全是這樣。退一萬步說,以她的個性,想要撇清關係,犯不著說這樣的話,傷人害己。

他終於吃飽喝足,習慣性的搶在女士前麵買單,這才站起來:“走吧。”

車子在不遠處停著,唐嘉卻不急著走,隻是問她:“我們去逛逛商場?”

霓虹閃爍,光線瀲灩奢靡,卻柔和迷醉的流進雙眼。城市生活都是這樣,慢慢的叫人上癮,一點點的失去抗拒力。

“唐嘉,你的夜生活時間到了吧?”她站在原地不願挪動,似乎想目送他離開。

“夜生活?”唐嘉示意她看時間,又笑她:“真是不了解行情。”

這麼早,連商場都沒有關門,而昨天這個時候,自己剛拖著乏累的步子,把一大堆表格帶回了家。真是兩個世界的人。維儀無奈的笑笑,和他一起去商場。

可她不知道和這樣一個大男人一起逛街可以幹什麼。就在一樓入口處賣進口食品的地方瞎逛,唐嘉亦沒有催她,讓她驚詫於這樣的一個風度翩翩的男子居然對這些小女生的零嘴都這樣熟悉。想必是太多女伴了,維儀心裏冷笑了一聲,才想說話,忽然聽到他指著一個極大的彩色棉花般的棒棒糖,笑:“我妹妹最愛吃的。”

“你有妹妹?親生的?”

“嗯?你不知道麼?她最愛的就是這樣的糖果,拉我逛街也不為別的,因為我爸媽不讓她吃。”這個大男人難得笑得露出一點寵愛,很有些禍水的樣子。這一笑,倒讓維儀好感倍增。她也有個弟弟,對著弟弟妹妹的情感大約是相通的。總是覺得,自己大了些,理所當然的應當多照顧小一些。維儀笑了笑,問她:“你妹妹多大了?”

她還沒有聽到唐嘉的回答,目光缺輕輕斜飛到了不遠的一個櫃台,一個男人的背影正從目光中消逝而去,緩緩融入了人群。靳維儀的視力向來很好,她確信自己還認得出霍景行的背影和清爽的短發。她太久太久沒有見過他了,隨著複雜的情愫湧上腦海的,還有沉澱著琥珀色般叫人覺得醇香的古酒色眸子。

維儀毫不猶豫,側身對唐嘉說了句“對不起”,匆忙撥開人群,快步追向那個人影。

到底找不見了,維儀立在人來人往的商場裏,失落一點點的漲潮,淹沒到心口的位置,涼得心寒。目光還在遊弋著,似乎指望著哪裏可以跳出驚喜來,最後有人輕拍自己的肩膀,嚇了自己一跳。唐嘉薄唇抿著,帶著瀟灑的笑意:“怎麼了?”

兩個人都是高挑的個子,人潮湧動中如同釘子一般,死死的立在原地。維儀的表情又凝重,真像鬧了別扭的情侶。唐嘉表情溫柔,像在在哄她。她受不了這樣的注目禮,回過神,略微直起背,大步的往外走。

唐嘉停下腳步,嘴角勾起的弧度叫人琢磨不出是淺笑或沉思。他立在她的身後,身側是巨大的銅柱,映得兩人的的身影層層疊疊的交錯,都略有扭曲。而維儀也停下了腳步,定定的看著不遠的地方,那個剛才遍尋不見的身影。

唐嘉和她一起等待,默不作聲。他隻是想看看,這出人追人的戲劇,究竟會怎樣收場,於是愈發的不動聲色。

靳維儀隻是駐足了一會兒,一瞬間下定決心,腳步急快。綠燈恰好在那一刻轉成了紅色,而維儀的聲音卻近乎囁嚅,近在咫尺的距離,叫她失去了力氣,再也發不出聲音來。

而霍景行卻轉過了身子,聲音低沉:“我說好像有人叫我名字呢。”然後語氣有些克製不住的意外,微笑:“維儀,這麼巧?”

他的膚色是古銅色,比以前又黑了不少,南方的男人大都白淨,少有這樣子的,於是看上去愈加的清瘦。而讓維儀念念難忘的眸色,益發的散出古酒韻味。她轉瞬間用笑容替代下怔忡,安然的對他笑:“你怎麼會在這裏?”

綠燈打亮,人群往前湧去,仿佛向四麵八方滑開去的時光。

“單位有事,過來出差幾天。”霍景行簡單解釋了幾句,顯然是在趕時間,腳步卻不由自主停留下來。

他們互留的電話,然後簡單的告別,約好過幾天再見。

一年多過去,在全無預料的時候,又一次見到了霍景行。她隻是奇怪自己剛才居然有勇氣追了過來,如果像畢業的時候那樣,那麼她隻能怯懦的在寢室默默的數著時間,揣測著他是否已經上了火車。

維儀住在商業區,需要掉頭往回走。她低頭捏著手機,屏幕上是一個新加的號碼,冷不防撞上路人,才連聲道歉:“對不起。”

“朋友?”唐嘉的聲音從上方飄下來,冷冷的傳到耳朵裏,雙手攏在胸前,略有些玩世不恭。維儀惶然間撫了撫額角:“你怎麼還在?”眉毛輕挑了一下,笑:“你的夜生活時間到了沒有?”心情極好的樣子,連對他說話都不再間或咄咄逼人。倒有他從未見過的笑容柔和綻開在唇邊,就像糖果融化在舌尖,甜意絲絲。

唐嘉的目光中滑過不可思議,又似乎是驚豔,半晌,才平靜下語氣,又帶了些挑釁:“怎麼?要一起去麼?”其實唐嘉並沒有約朋友,隻是莫名的見不得她這樣的表情。語氣越發輕慢:“走,我帶你去見識見識。”握住了她的手腕,稍稍用力,帶得她略微往前衝了一步。

靳維儀下意識的甩了一下,覺得他莫名其妙,人群喧咋,她的聲音壓過了腳步聲:“我回家了。”

她急急的往回走,而那個聲音如影隨形般不屈不撓:“那個就是你待見的人?”譏誚而嘲諷,像在不動聲色的試探她。

她被激起了脾氣,慢慢的轉身,重新站在他的身前。目光毫不猶豫的直視那雙期待已久的眼睛。彼此之間絲毫沒有溫度,唐嘉終於輕笑:“是不是?”

“你還真說對了,我喜歡他整整五年,從來沒變過。”她終於輕輕易易的,第一次將這句話從心底坦誠出來,說給眼前的人聽,更多的,卻是在說給自己聽。

“唐嘉,咱們以後還是別聯絡了吧?”她沉默了一會,眼珠烏黑而透亮,“我也有不對。你約我我不大拒絕,雖說是因為不好意思拂了你的麵子,可仔細想想,我還是有些虛榮。”又仔細琢磨了一下,換了個說法,“總是就是我的錯,不夠幹脆。對不起。”

她自說自話般走了,連之前的氣也出的一幹二淨,顧不上看身後男人的臉色。他目光中那點光亮已經一點點黯下去,薄唇抿如一線,一側的手輕輕握了拳:她還不幹脆?唐嘉自嘲般笑了笑,倒是他自己,則是第二次,很幹脆的被同一個女子這樣拒絕。

靳維儀從茶室出來的時候接到弟弟的電話,她有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愉快而爽朗,而之前,接到單位的電話,臨時讓她去外地出差。其實本不是她的分內事,隻是一時抽調不過人手,照例詢問她的意向。維儀連忙答應下來,其實審計很辛苦,可是她現在希望越辛苦越好,可以毫不費力的把亂七八糟的情緒狠狠的擠出去。

其實人家說姐弟連心,這話不怎麼誇張。然而這次靳知遠這次並沒有聽出姐姐略作誇張的聲音,隻是問她:“姐,我明天有個同學在我家住幾天。”倒是比她還心煩意亂的樣子。

她隻是借著說電話的機會出來,又回頭惶然看了一眼那個茶室,用青藤裝飾的店麵,透著雅致和清便。那一眼已經看不到坐在自己對麵的男子了,卻再也提不起勇氣跨進去了。

維儀又打了個電話:“霍景行,我臨時要回單位去了。”那邊不知道說了什麼,很長很長的時間裏,這個纖細美麗的女子緊緊握著電話,似乎想要把電話裏的聲音牢牢刻在心底。她沉吟了一會,說:“記得保持聯係。”

她的車子就停在路邊,坐進去,抬手把空調打開了,吹得臉色發白。隻是想起了一句話:相見不如不見。

可還是不斷的想起那些話。

他說,那裏真的需要我們這些人。所有的基礎建設還在興建,我偶爾也去那些學校代課,我喜歡那些孩子的眼神。

他說,就是冬天有些難熬,主食隻有土豆,就變著法兒吃。

他說,那裏缺水,提水得跑去三裏外的水井。

最後他的目光有著青年人特有的灼熱:“維儀,我不想回來了,那裏才讓我覺得自己這輩子活得很值得。”

他給她看錢包裏的照片,那是一張合影,他和一個膚色健康的女孩,被一群孩子圍在中間,笑得像是天邊自由自在的鷹。

他指著那個女孩向她解釋:“我女朋友,一起去的誌願者。”

後來她在走前給他打電話,霍景行和她說了很久,他是那樣細心且妥帖的男子,原來四年間,自己的心事,點點滴滴,他全都知道。

他說:“維儀,有些人天生適應在城市裏的生活,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放在心上。”他說的並沒有什麼困難,隻是字字斟酌,語速就顯得慢而輕,“況且,我們連過去都沒有。”

分明隻是隔了一層玻璃,她卻連進去的勇氣都沒有,最後拚盡了殘餘的勇氣問他:“霍景行,你對我究竟有沒有……”

他知道她要問什麼,似乎也知道女孩子的尷尬,於是截斷了她的話,莫名的歎息:“我一直覺得我們不可能。維儀,真的抱歉,我從未想往那方麵努力。”

大半年的時間裏,維儀忙得母親益發的看不過去,不是催著她換工作就是安排相親。眼見打開女兒的缺口有些困難,又迂回開始和丈夫磨。靳誌國倒是不以為然,覺得年輕人就要在工作上有衝勁。隻不過有時候也做做樣子的問女兒,然後側過臉背著妻子對女兒心領神會的一笑。

不過維儀回家的機會不多,自然察覺不到父親愈加蒼老的的神情。其實連自己的個人生活也亂七八糟,連同事聚會也無精打采。

一起去K歌的時候有人將歌聲吼得太陽穴都發疼。維儀坐不下去了,找了個理由出門回家。她在停車場站了一會,這才在包裏尋找車鑰匙。出口的一側悄無聲息的停著一輛車,她走過的時候看了一眼,模模糊糊的隻覺得車裏坐了兩個人,燈熄著。

這樣的場所,保不準會見到讓人尷尬生厭的場麵,她略微扭轉眼光,快步走向自己的車。

唐嘉一抬手將前燈打開了,射出的兩道光芒強勁,猶如黑夜中潛伏著的貓咪的瞳孔。順著光線,看到前麵走著的女子坐進自己車裏,然後順當的開車離開,再也沒有朝這裏看一眼。他臉色上淡淡的,卻愈加的心煩氣躁。隻是不相信,這樣一輛車,靳維儀已經坐了好幾次,卻可以視而不見。

身邊的女伴見他坐了很久,忍不住開口詢問。

唐嘉微微一愕,記得某天她對自己說:“像你這樣的人……”原來自己真是這種人,在她心裏,淡薄的連一絲印象都沒有。而自己竟然卑微到希冀憑著外在的物質來讓她印象深刻。那麼,自己真的成了她心裏那樣的人了。

他轉過頭對身邊的女孩子抿唇微笑,恍然間拋棄了那些想法,卻隻剩下倦意。

又不止倦意,隱隱有著擔憂,坊間的傳言早就成為他們圈子裏心照不宣的秘密。那些關於她父親的傳言——有些東西會在特定的場合成為公開的信息,而他不確定,靳維儀會不會知道那些事情。

即便是捕風捉影,他想,是不是也該讓她先了解一些,多做些心理準備?這些事他已經在心裏權衡了很久,此刻卻從未有過的猶豫。

有時候公司裏的報價差了一分一厘,整個訂單的差額就會相差天文數字,他連眉頭都不皺。而這件事,卻足足讓他想了半個多月。那些傳言太嚴重,要對著她舉重若輕的拿捏好分寸,他實在沒有把握。

第二天他還是撥了電話,還穿著睡袍,站在陽台上安靜的看著小區裏的茵茵綠地。而電話開始接通那一刻起,心跳卻開始不由自主的加快,這是半年來自己第一次聯係她,他一再告訴自己,這不過是出於普通朋友間的關心。

而對方顯然不這樣想,這邊心跳還沒緩過來,那邊已經按下了拒絕接聽。

唐嘉連怒氣都沒了,隻剩下無奈,倒也不緊張了,一遍遍的呼叫。末了,連他自己也弄不清時間是幾點,那邊終於肯接他的電話,女子的聲音保持著刻意的疏離和漠然:“喂,你好。”

所有的情感清晰的給一種簡單的情緒讓位,唐嘉忽然明白,那就是難以啟齒。他知道他們父女之間的感情極好。於是他將全部的精力放在了斟酌用詞上,看似閑聊,卻不經意的告訴她關於靳誌國的那些傳言。

靳維儀素來很敏銳,他小心透露出的訊息,她在電話那頭消化了很久,才開口說:“謝謝你。”聲音很輕,飄忽的像是天邊一縷清雲。

唐嘉隻是沉吟了一會:“維儀,別多想,有些話本就不大可信,我也不過隨口提一提。”

那邊輕笑了一聲:“我知道。”

他又在陽台上站了很久,雙手攏在胸前,眉峰微攏,晨風吹得黑色短發輕輕顫栗,因為第一次從她的聲音裏聽出了不可置信的軟弱,於是心思恍惚。

隻是他想不到事情如此變化,全然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而唯一慶幸的是自己搶先一步知道她父親出事的消息:那天趕去案發現場的有自己的朋友,而自己正在海天市應酬,那口紅酒就嗆在喉間,再也緩不過來。

匆忙的離席,趕去找她,靳維儀被他從辦公樓拽下來的時候臉色蒼白,什麼都沒拿,單薄的隻穿了一件絲質光滑柔順的短袖襯衣,然後坐在車子裏瑟瑟發抖。他一抬手將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聽她在和弟弟打電話。她並沒有刻意壓低聲音,卻沉悶得殘忍。

後來唐嘉想想,她對自己是有感激的,他請她吃飯、約她去玩,她再也沒有拒絕過。似乎毫不介懷過往種種,把他當作了好友。他遠道而來,她便安心的盡地主之誼。他也沒有再勉強她,自己的生活依然是熟悉的樣子,偶爾的思念也是調劑。他見過了她在醫院的那一幕,失魂落魄,茫然的走向自己的弟弟。而她的弟弟轉瞬卻像變了一個人,抱住了姐姐,低聲安慰,他恍然間決定放手。她的精神世界已經夠脆弱,不需要自己再用別的為她加上哪怕一點的負擔。

而對於靳維儀來說,那段父親去世之後時光裏,她似乎喪失了所有娛樂活動的能力,接到唐媽媽的電話約她去喝茶的時候,她的大腦一度停滯,仔細思索了很久,才想起了那個茶室的位置。

她坐在那個氣度雍容、保養得當的女子麵前,其實早想好了該說什麼。隻是唐媽媽的開場白卻讓她驚訝,她伸過手去握住維儀的左手,語氣誠摯:“維儀,你爸爸出了事,我們都很難過。”

她媽媽的眼睛,是歲月流轉之後才會有的通透眸色,真誠的回望維儀,輕輕的說:“會過去的,就像時間一樣。”

她又問了很多家事,最後才說:“你們要搬去寧遠?”眼色中滑過一絲憐惜,仿佛在看自己的小輩。

維儀點點頭。

“真可惜了呢。”唐媽媽笑,“我們家小嘉一直很喜歡你。我來找你,是想告訴你,不要因為家裏的事有負擔。”她試探著看了維儀一眼,“那麼,你們不是我想的那種關係?”言語間有些遺憾,似乎是對兒子不滿,旋即又問:“嗯?”

維儀完全沒想到唐母竟然是這樣的態度,有些生硬的點點頭,勉強笑了笑:“阿姨,您誤會了,我和唐嘉隻是朋友而已。”

她歎了口氣,伸手在維儀的手背上輕輕摩挲:“我知道了。”並沒有再說別的,直到離開的時候,也沒有再開口提到兒子。隻是拍了拍她的肩,低聲說了句:“保重。”

唐家把生意做到了這裏,有時候圈子太小,唐嘉和靳知遠免不了還是要常常見麵。好幾次靳知遠都忍不住實話實說:“唐嘉,這一輪報價我根本沒指望有人能接,你這是幹什麼?”他漫不經心的掃一眼,然後笑:“我覺得還可以。多少能賺點。”

靳知遠哭笑不得:“你別騙我。你接的這兩單,最多不過就是白做,一分也賺不到。差價就捏在我手裏,我還不清楚麼。”

唐嘉沒說話,自顧自的開始打電話。

靳知遠無奈:“你以為這樣就是在幫她?”

後來唐嘉想想,他哪裏想得那樣多?其實不過希望她可以不用那麼疲累罷了。

歲月荏苒,靳知遠的成長讓他暗暗心驚,有時候坐在一起談合同,那樣內斂而深沉的氣息,簡直叫他想不起以前那個英俊陽光的少年。靳維儀倒是學會了放鬆,公司的事全交給了弟弟。有次他開車從廣場經過,看見她扶著母親在日光下慢慢的散步。那次自己停下車對她打招呼,她清清爽爽的對自己笑,像是一下子小了好幾歲。

他對著靳知遠從來不會拐彎抹角,常常很直接的問他:“你姐姐最近怎麼樣?有沒有男朋友?”

靳知遠會笑,然後眼角微微勾起,答得從容:“沒有,我也擔心她快嫁不出去了。”

兩個男人間討論這種問題其實有些不適合,而唐嘉眉頭緊鎖著,手指在沙發上輕叩,歎氣:“是啊,都過去了這麼久,我再去找她,她會不會對我改觀?”

靳知遠看了一眼他身側坐著的女孩子,年輕而妖嬈,然後唇角抿起輕笑:“我看不會。”

唐嘉略帶無奈的喝了口酒,輕輕在暗色的包廂裏吐出了煙圈,然後說:“你以為我想過這樣的日子麼?”並非完全真誠,叫人分不出真假。

靳知遠低頭想了想,指間亦攏著小小一團火苗。他語氣有些淡:“我了解。”

唐嘉一點都沒想到,不用他再去找她了。靳維儀在大雪天淩晨,怒氣衝衝的撥電話給他。而他當時在家中,睡眼朦朧的睜開眼睛,看了看時間,這才皺眉:“維儀?怎麼了?”

她的語氣裏已經連一絲理智都沒有,聲音尖銳的撕扯著自己耳膜:“你出來。”唐嘉翻身坐起來,顧不上說別的,隻說了兩個字:“等著。”

她的語氣冰冷,頭發糾結在一起,眼眶還是紅腫的:“我媽剛走。”她嗆了一口冷風,連連咳嗽。並不像是來對他報喪的,更像是憤怒到了極點,來找他發泄。

唐嘉沉默,伸手攬住她,半拖半抱的拉她進來,然後低聲問她:“怎麼回事?”保安在一邊打著瞌睡,被聲音驚動站了起來。唐嘉簡單向他點頭示意了一下,又問了一遍:“怎麼回事?”

維儀聲音很淡:“你拉他去喝酒了吧?他回來出了車禍,然後我媽受了驚嚇,撐不住了。”

唐嘉“謔”的站直,驚怒交加,自上而下的看著她,明知此刻她並不清醒,還是冷冷開口:“所以你是說,阿姨的死,是我的錯?”

維儀沒說話,良久,慢慢的攀住他的肩膀,低聲抽泣。

她也是狼狽,隻穿了睡衣,套了大衣就跑下來。唐嘉環住她的腰,低聲安慰:“上去再說。”

此時在暖暖的房間裏,維儀有些恍惚,緩緩的把那杯水放回茶幾上,雙手交握,手指纖細而蒼白:“唐嘉……我沒有怪你。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他們一個個的都走了。我害怕……”

唐嘉站起來,繞過茶幾,蹲在她的身邊,隻給她寬闊溫暖的懷抱。

將她擁進懷裏的那一刻,他竟思緒萬千,仿佛走過許多路,終於有了這一刻,她在最困難悲傷的時候,轉身找到了自己。

他送她回去的路上,維儀一言不發,沉默的看著窗外,牙齒咬在唇上,蒼白脆弱。後來下車的時候,她走在前邊,不知是不是因為冷,微微縮著肩膀。唐嘉在一瞬間很想把手圍攏上去,走慢幾步想了想,還是算了。

其實他們公司員工很多都認識他,來往吊唁總見到他陪在維儀身邊,免不了私下討論起來。他若無其事的進出,最後維儀問他:“快大過年樂,你還是回去吧?”

他像才想起來似的,於是理所當然地說:“大雪封高速了,今天肯定走不了。”

偏偏那一晚,靳知遠又忙著出門去吳總的新廠了,像是出了急事。維儀嫌自己家裏冷清,被他一拖二拉的,就去了他家。

他們之間難得可以這麼平和的聊天。

靳維儀因為喝了酒,眼神冽灩,和月白色流轉光華的胸針相映相襯,說不出的動人。

他們聊起很多東西,維儀似乎懶散的靠在桌邊,聽他講自己小時候的故事。

後來話題一轉,他小心翼翼地問她:“你要一直單身下去?”

言下之意是說她嫁不出去了?維儀皺眉,又向他笑了笑,笑容明媚可愛。

她的聲音像嬰兒一樣柔軟:“我早就錯過了那個人。錯過很久了。”

唐嘉卻似乎如同捕捉到了商機一般,雙眼一掃之前的陰霾,輕柔的扶著她的肩,悄然問道:“那麼,你告訴我,你究竟是不甘心,還是一直還愛著他?”

不甘心……還是愛情……

是的,她是不甘心,她錯過那麼多次。大學的時候,矜持也好,害羞也好,總之她不會讓自己成為先開口的一方;之後各奔東西,她讚歎他的誌向,於是越發的迷戀,其實大約心底也是清楚,她在這裏有這樣多牽掛,永遠不能做到像他一樣的。

她有時候會想,若是能和他一起吃土豆,整整一個冬季,那大概也是甜蜜的。可是……缺水的生活,自己又怎能忍受?

這樣簡單的問題,清脆的叮當一聲,打碎了心底最後的夢幻一角。就是這樣現實,她的夢想,充斥的全是嬌貴和矯情,和自以為是的眷戀。

罷罷罷,維儀悄悄的用雙手掩麵,而淩亂的長發胡亂的散落,似乎替自己蒙上黑色的麵紗,不敢直麵這個世界。

而身側的男子並不願意就這樣放棄,不依不撓的扳著她的肩:“維儀,我真的不相信,你對我一點感情都沒有?”他想了想,嘴角笑意明顯:“靳維儀,那個晚上,你隻想到了我,對不對?”

他越來越有把握,幾乎無法想象,這樣的女子,在之前的記憶裏,她幾乎從不失態,連噙著冷笑都叫人覺得總是優雅美麗。

唐嘉越這樣想,心底就越發的柔軟。他要是早些想到,早些了解,那麼這幾年,她不會這樣孤單的走來——原來自己也是自私而帶了憤然的,氣憤她的堅持和拒絕,由是而加倍的自我放縱。

如果不是這一刻,那麼他會不會像她一樣,錯過很久?

而他剛剛建立的自信,轉瞬被身邊女子一句話又打擊得無以複加。

靳維儀從指間的縫隙裏看著她,語氣很彷徨無措,但是帶著乖巧的誠實:“唐嘉,對不起。我對你,應該是沒有感覺的吧?”

又是拒絕他,可是語氣竟然還是詢問!

唐嘉越來越不耐煩,怒火一點點的往上漲,拽下她的手:“你給我說清楚,有就是有,沒有就沒有,這樣算什麼?”

靳維儀終於慢慢收拾了心情,重拾了理智,安靜的和他對視,目光如同水晶,掃到了他挺直鼻梁一側的密密汗珠,不禁微笑。

“唐嘉,其實我知道,我欠你很多謝謝。不算上我爸出事的那些事,還有公司剛成立的時候,我們的訂貨是你們公司成本價做的吧?你不說,可是我都知道……”

唐嘉忽然有些粗暴的打斷她:“我不要聽這個。”

維儀一愣,笑:“對不起,可是你讓我講完好不好?”

“那麼,你先聽我講完。你要拿這些做砝碼,那麼我告訴你,你弟弟從來是個很明白的人。就算之前我幫過你們,後來他給我的訂單也足以回報了。現在我不要聽生意和錢,你說,你到底怎麼想的?”

他微微皺著眉,顯得英俊而執著,那種眼神竟然和維儀記憶深處,靳知遠某刻的神情這樣相似。她若有若無的想起來,原來每次靳知遠用調侃的語氣說起這位花花公子的風流事的時候,自己刻意的鄙夷和挑釁也是顯而易見的——難道,這就是在乎麼?

第二天是被開門聲驚醒的,等維儀睜開眼的時候,見到一個小姑娘,好奇地站在自己麵前,大聲問她:“你是誰?”

而她身後則是唐媽媽愕然的看著她,半晌說不出話來,然後又把目光移到了另一個沙發還在熟睡的兒子身上。語氣驚喜而帶著疼愛:“哎呦,維儀,你怎麼在這裏?”

唐嘉被妹妹搖醒,一時間還有些摸不清狀況,見到了母親,才有些訕訕的招呼:“你不是下午才回來麼?”

唐媽媽隻來得對他說一句:“下大雪了啊,怕回不來,就早早的趕回來了。”全副精力已經擺回了維儀身上,心疼的捏了她的手腕:“維儀,怎麼又瘦了?”好幾年沒見,卻依然親昵的像是一家人。

維儀的目光越過了唐媽媽的肩頭,看到唐嘉在捏妹妹的臉,低聲說著什麼。她微彎唇角,揚聲喊住他:“唐嘉,你不是說你家人都在文都趕不回來麼?”

那一瞬間,他的眼神回望,三十的男子,竟帶了少年般羞澀的神情,良久說不出話來。

唐媽媽像是明白了什麼:“維儀,今年我們都過來過春節啊,他沒告訴你?”

他本性難改,昨晚痛心疾首的說:“今年估計回不去了,在你家過年好不好?”

維儀揉揉眼睛,窗外光線明亮,飄墜的雪花,更像是晶瑩的點綴。這個冬天,什麼都經曆了,隻有此刻覺得溫暖真實。

End

靳知遠的指間夾著一支簽字筆,輕輕的轉了一圈,然後抬起眉眼,熠熠生輝:“姐,唐嘉的新廠選址了,就在這裏。”

“嗯,我知道。”維儀低頭查看一份傳真,“怎麼了?寧遠的電子業就是有優勢啊,人力又便宜,他沒道理不選這裏。”

“哦,這樣啊。”他忽然微笑,了然的點點頭。

廠房是在寧遠的郊區,占地極大,到處是工地的一片喧嘩嘈雜之聲。主幹道已經修好了,路邊還有一些尚未種植起來的大樹,赤裸著巨大的根部,斜倚著地麵。

維儀出來的時候穿了新鞋,不知怎麼的,稍微多走幾步路就有些磨腳,於是越來越慢。耳邊聽著唐嘉在對自己介紹,有些心不在焉地點頭敷衍。而剛才最後的一步,她確定腳後跟上有一塊皮已經徹底的破了,現在每踏出一步,仿佛就有人拿著刀子狠狠的銼了傷口一刀。

她走不下去了,回頭望望那輛車。

唐嘉跟著他站定,順著目光往後看,笑:“哦,大門還沒造好。”又理所當然的拉住她的手:“走,去看看車間。”

“唐嘉,我走不動了,你把車開過來吧。我在這裏等你。”維儀皺皺眉,輕輕把腳從鞋子裏踮起來,不讓傷口再被觸到。

唐嘉匪夷所思的看著她,低笑:“怎麼了?”他笑得時候很誘人,連語氣都像在輕輕挑逗。

維儀顧不得形象了,一隻手扶住他,一手把鞋摘了下來:“我腳磨破了。”一邊倒吸冷氣,輕輕咬住了嘴唇:“你看。”

唐嘉有些認命的往回走,又微微帶著笑意的回頭看了一眼:“要不要我背你走?”

維儀知道他在看玩笑,揚眉望向他,安靜的說:“你不嫌累的話,我當然沒有問題。”

而他那樣驕傲而炯炯的看著自己,然後沒有一點猶豫的大步走了回來,輕輕俯下身子:“來。”

維儀駭然,伸手推他一把:“別開玩笑了,去開車啊。”

他準確無誤的找到了她的手臂,然後將她放在背上,直起身子往車子那邊慢慢走去。幾乎不費力氣,因為她的身子很輕,又很柔軟,長發擦在自己的耳側,連心底都像被水融化了。他在心底琢磨著該怎麼開口,走著走著,腳步就緩下來。

唐嘉的父母很著急。他們兒子早早的就到了該結婚的年齡,同齡的連孫子都抱上,偏偏自己家裏沒有動靜。唐嘉想想也是,他們也磨合得夠久了,從相親開始算,彼此之間都把對方看得清清楚楚,再沒什麼可以推脫了。

“維儀,我媽說到目前為止,我這輩子最大的成就就是追到了你。想想也是,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再追不到你,就真的老了。”他的語氣帶著笑,一點點的擦進維儀心底,“要是在我年輕有為又風流倜儻的時候還迷不住你,我還真沒指望了。”

然後他深呼吸:“所以,我們結婚吧。”

天氣很好很好,陽光柔柔灑在了交疊的人影上,維儀看見有建築工人從身邊走過,肆無忌憚的看著兩人。她臉色微紅,有些不好意思,終於把臉輕輕埋在了男子的肩側,輕柔而美好。然後她幹幹脆脆的點點頭,似乎為了讓他放心,又輕聲說了一句:“好。”

這樣好的天氣裏,的確是,過往再斜風細雨,隻是往前,不須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