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諾處理完在香港的工作,遇上壞天氣,航班延遲了一天,抵達新加坡的那天,戈凜正準備回國,於是兩人改為在機場見麵,吃了頓簡單的商務餐。
也許是身處異鄉,平時不會說的話,一旦決堤便很難止住。戈凜去新加坡看望他的母親,他母親患有嚴重的抑鬱症,他姨媽一家人定居新加坡後,接了他母親過去調養。戈凜沒有提他的父親,梅諾沒有問,關心地問他母親的病情。
戈凜在新加坡的時間每天陪著他母親說話,他母親狀態好的時候,母子倆一起出去吃飯、散步。他換了工作後,休息時間不固定,唯一的好處是經常往返各地,他每過兩三個月就能去看望他母親一次,有時待上幾天,或者半個月。
他說每次與他母親分別總覺得是最後一次,經常半夜裏醒來,嚇得一身冷汗。梅諾問他夢見了什麼,他說夢醒的那一刻便忘記了,他隻記得是個噩夢,他在逃亡。半夜被噩夢驚醒,他必須克製住不打電話給他母親,一直等到天亮,他才用一種輕鬆的口氣打長途給他母親道早安。
“電話撥通的那一刻,每次我都覺得她知道,她什麼都知道,她沒法清楚地說出來。”戈凜看了眼登機牌。
“她適應待在那邊生活嗎?”梅諾問。
“一開始很不習慣,我的外祖父母都過世了,我母親就一個親妹妹,姨媽比我母親小十幾歲,表妹念大學以後,姨媽說她可以照顧我母親。我很不放心讓我母親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但她不願和我住在一起,外婆外公在的時候我母親和他們一起住,她說這樣比較安心,那時她的病情還不嚴重。外婆外公相繼過世後,她幾度崩潰住院,我曾打算辭職照顧她一段時間,可她說什麼也不願意,姨媽也勸我打消念頭。”戈凜緩緩道。
“你母親是在擔心什麼事嗎?”梅諾謹慎地看了看他,戈凜看起來並未抵觸她的問話。
“她擔心我和她一樣。”戈凜看著桌麵的一角,一塊淺色的咖啡汙漬,像人臉的形狀,嘴的部分呈現出驚恐的圓形。
梅諾望著他,什麼安慰的話都不太合適,他也並不需要。在旁人不知該如何表達安慰或同情時,當事人隻想尷尬地轉移話題。
“我父親和我母親結婚五六年後,他發現我母親有抑鬱症,她通常靠吃藥控製,但生了我以後她的病情比以前加重了。因為無法離婚,我父親開始酗酒、賭錢,覺得他的人生都毀了,後來找了別人同居,徹底搬了出去。十二歲以後,我再沒見過他,前幾個月聽人說他生病住院,一個人在醫院住了幾個月,頭發全白了。”他說。
梅諾輕輕地歎了口氣,心裏沉甸甸的,她以為自己的家人給了她源源不斷的折磨,逼她成為如今的她。然而,誰何嚐不是如此,一路被討厭的人或事逼成今天的樣子。
“我不為他感到難過,任何選擇都要承擔責任,不存在對的選擇。”說完,戈凜站起了身,準備去登機口。
“你也不必為任何人感到難過或抱歉,你成就了今天的自己,沒有那些事,也不會有今天的你。”梅諾忽然握著他的手,像一對戀戀不舍的情侶。
戈凜握了下她的手掌,“我們回頭見。”
“嗯。”
戈凜沒有去看望過他父親,他仍然噩夢不斷,半夜醒來後抽煙到天亮。他不再隔三岔五打電話給他母親,他姨媽打來問他近況,他含糊其辭,推說在忙。姨媽問他幾時來看望他母親,他說忙過這一陣,過了一段時間,又繼續延後。將近一年,他沒有去看望過母親,姨媽在電話裏快急瘋了,說他母親時常流眼淚,吃著飯,眼淚就掉下來。
大概是母子連心,戈凜的母親預感到兒子出了什麼事,無法清晰表達的她讓妹妹打給兒子。戈凜去看過醫生,開了一些藥服用,精神狀態時好時壞,有次在醫院裏他突然看到他的父親,那個早就拋棄他們母子的男人。
很多人說他長得像父親,他父親年輕時長得不錯,戈凜的五官、臉型都像極了他父親,眼神則像他母親,成熟而內斂,沉默時帶著憂傷。他討厭別人說他長得像那個男人,他反感被人認為憂鬱、憂傷,仿佛總在提醒他隨時會崩潰的那根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