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79 魔尊不見
那一夜,夏孤臨抱著劍,倚著辛夷的墓碑睡著了。醒來之時,他看到的是紫色的,閃電交加,雷鳴陣陣的天空。他站起身,發現自己靠著的,是一副巨大的妖獸頭骨。花深深就在她眼前不遠處的枯樹下躺著。她還沒有醒。
盡管不願相信命運,他的的確確是在夢境中穿越,來到了魔尊的屬地,魔界。
曠野中寂靜黑暗。沒有圍攻嘶吼的妖魔,沒有雷雷戰鼓旌旗如雲,也沒有本該出現在天空的,嘲諷他,指引他,挑釁他的巨臉。他好像本來就是屬於這裏的人一樣,被這個充滿瘴氣的地方無聲無息得接納了。
他走過去,背起花深深。在遼闊得沒有方向的荒原上,走了很久,很久,沒有看見一個人影,體味不到時間的流逝,天氣的變化。又走了很久,他的腳步忽然停了下來。
是酒香。空虛稀薄的空氣中,竟然有一絲酒香撲鼻而來。
一麵深灰色的汙髒酒旗在幹澀的風中招展。酒棚下的桌前,坐著一個頭戴鬥笠,亂發垂腰的男人。
他走近。男人的麵容被那張巨大的鬥笠遮著,僅僅能看到滿是絡腮胡子的下半張臉。他的布袍也很髒,仿佛輕輕一拍就能揚起灰土。握著酒碗的右手粗糙得像田間勞作的農人。
夏孤臨把花深深放在那男人對麵的長凳上,讓她趴在酒桌上,儼然是喝醉了酒呼呼大睡的姿勢。他也在她旁邊坐下,正對著一直都沒抬頭的男人,問道:“還有酒麼?”
男人點點頭,將手邊的酒碗推到夏孤臨麵前。夏孤臨接過酒碗,一飲而盡。
難喝,真的是很難喝。
“……還有別的酒麼?”
“有。隻怕你不想喝。”
“哦?整個魔界中,隻有你能釀出人界之酒的味道麼?”
“我也很久沒喝過人界的酒了。”
“無妨。既然是憑著記憶釀出的酒,那並不是你手藝差,而是你的回憶太苦澀了。”
夏孤臨說著,拎起旁邊的酒壇,一股腦傾灑在地上。
男人慢慢抬起頭,鬥笠陰影下的臉雖然滄桑,魔化的紫瞳中卻依稀可見少年時的風流俊雅。麵無表情的注視中,憂鬱,嗜殺,無情,如天上深淺不一的雲影匆匆投下,瞬息萬變。隻是一個照麵之間,這個男人已經和他心中最真實的那個他相隔千裏。
魔尊不見。誰會想到魔界之主,六界眾生都談之色變的霸王,居然連一座屬於自己的宮殿都沒有。他終年戴著大鬥笠,遮住頭上的一對魔角;身披風沙中滌蕩得看不清原本顏色的披風,誰也不知他背上生著一對黑色的羽翼;雙手生滿老繭,指甲中摻滿泥土,隻有這樣,才不會有人注意到他黑色的指甲和布滿魔紋的指腹。
那些最強魔物的特征,被他用最平凡,最樸實的人類打扮所掩蓋。他一直保持這副中年旅人的樣子,漫遊於魔界各個村落,市鎮,荒野之間,治療那些因為生存環境惡化而患病的小冰巳,幫汙泥怪找回它最喜歡的玩具,幫讀心鬼一家修屋頂,打水井……
沒有人知道他就是高高在上的魔尊。那些被他幫助過的妖魔,都以為他是個剛剛修成人形,修為低微的小魔物而已。也沒有人問過他,為什麼要做這些,身為天地之間的最強者,他難道不應該去東征西討,讓天下蒼生都臣服在他的威嚴之下麼?
“魔界還是老樣子。你,也還是老樣子。”夏孤臨道。五年前他率領六公子及各方盟軍攻進來的時候,魔界就是這般一片死寂,就像這個男人的心一樣死如冷灰。五年後,原先那個結界入口被封閉,他以為甫一踏入魔界,便能看到一隊隊軍容整齊披堅執銳的魔卒呢。
“這種沒有任何希望,沒有任何生機的地方,我已經不希望我的女兒再回來。你,卻把她帶回來了。”
“恐怕你不會允許自己的女兒繼續呆在傷害過她的人身邊。”
“是。不過她所受的傷害,並不是身體上的,而是心靈上的。”
魔尊說著道。他已經廢去白龍千年修為,令它重新品嚐從底層開始,一步一步往上攀登,艱苦修煉的痛苦。他不允許任何人傷害於她。他冷然對夏孤臨道:
“事到如今,你還不明白你到底犯了什麼錯嗎?”
“我明白。”夏孤臨淡淡道,“是我們,讓她品嚐到了那種無法和珍惜之人在一起,無法和他們一起吃著美食,喝著美酒傾情天涯,終生注定要靠回憶度日的痛苦。”
他站起來,拔出了西風劍。在魔界煉獄般的風中,連西風的劍氣都比往常凶煞:“那種痛苦,和你當年所經受的如出一轍。”
魔尊不說話。一開始,他也曾想過阻止花深深融入這群人,喜歡上這群人,不曾體驗得到之喜,也就不用承受失去之痛。然而,後來他卻發現,誰說花深深必須要失去,哪怕族類不同,立場不同,隻要他魔尊願意,世上一切塵俗桎梏都可化為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