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就是巨大的“鯨落”
(序)
有一天看到“鯨落”一詞,突然眼前一亮:張愛玲就是“鯨落”,胡適就是“鯨落”;《詩經》就是“鯨落”,《紅樓夢》就是“鯨落”。當海洋中超級鯨魚死亡,那巨大的身軀像撞上冰山的泰坦尼克號一樣緩緩沉入海底時,一批又一批生物正虎視眈眈,準備一飽口福。
“鯨落”一詞是專用名詞,極少有人知道,必須對它做出專門的解釋,或者你去問一問度娘也可以得到答案:鯨魚在海洋中死去,它的屍體就沉入海底,生物學家賦予這個過程一個特有名詞——鯨落(Whale Fall)。像一棵大樹倒地腐爛,在植物學家眼裏它其實並沒有死去一樣——在植物學上,腐爛的大樹會成為一係列生物的一個生態係統,獲得另一種意義上的重生。鯨魚也是如此,它的屍體供養著一整套生命係統。美國夏威夷大學研究人員發現,在太平洋深海中,至少有43個種類的12490個生物體是依靠“鯨落”生存,包括蛤蚌、蠕蟲、盲眼蝦和吃骨蟲等。它們不僅在屍體旁吃點“殘羹剩飯”,有些群落還可以“化能自養”。“化能自養”就是說,它們可以通過化學反應自己生產食物。對這種新奇的生態係統深入研究後科學家發現,細菌會吃掉鯨魚的骨頭,這種骨頭中含有60%的脂肪。隨後,細菌會製造硫化氫——一種有臭雞蛋味道的化學物質。成千上萬種“化能自養”的海洋生物再將硫化氫轉化為能量,供它們生殖與繁衍。這個過程分幾個階段,長達一百多年:第一階段,魚類會像清道夫一樣吃掉90%的“鯨落”,這段時間短則幾個月,長則幾年——主要取決於鯨魚的大小。第二階段,蠕蟲和甲殼類生物將寄生於殘餘“鯨落”身軀上,這個階段持續好幾十年,直到鯨魚隻剩下空空的骨架。到了這一階段,吃骨蟲開始登場,這些微小物種分雌、雄兩性,附著在鯨魚骨骼上產下成千上萬的幼蟲。這些幼蟲直到完全消化了鯨魚骨骼之後,才開始在海洋中漂浮,直到遇到另外的“鯨落”,再開始周而複始的輪回。
天地之間萬物相通,海底生態一如我們人類世界,“鯨落”就是我們置身其中的生存現象、文化現象。所以說張愛玲、胡適就是“鯨落”,《詩經》《紅樓夢》就是“鯨落”,無數學者、教授、作家、編劇,他們作為文化生態中的次生物,年複一年消化著巨大的“鯨落”:分別從學術、影視、娛樂、文學各個角度進入這個生態係統,生命就這樣延續,文化就這樣承傳。在這裏你也許稍稍有點不解,《紅樓夢》成為“鯨落”理所當然,它是中國文化集大成者。《詩經》也是,它是詩歌的源頭,文化的源頭。但是張愛玲成為“鯨落”似乎有點牽強,她的作品就是不多的幾部中篇小說,她能承擔得起這個沉重的分量嗎?你的懷疑就是我的懷疑,但是我也清楚地知道,張愛玲靠的並不隻是作品本身,她身後有一個重要的背景:老上海。當年五光十色的上海灘,那種華麗情緣、古典情結,恰好在上海女人張愛玲身上有最集中的呈現。華人回憶上海灘,必定少不了張愛玲。其次是張愛玲神秘另類的個性,包括她與民國才子胡蘭成的傳奇之戀,這場愛情像燃放在“孤島”夜空的煙花,雖一閃而逝卻令萬眾矚目。當然也包括她那些不斷重拍成影視的經典作品,那些出演的女明星引發一輪又一輪熱門話題。更包括她的貴族出身:她的祖父、曾外祖父分別是清末重臣張佩綸與李鴻章,外曾祖父為著名的“黃軍門”黃翼升,就連繼母的父親孫寶琦,亦是民國大總理——四大顯赫家族撐在張愛玲身後,我們才在她生命裏看到一派莽莽蒼蒼。
我從前寫過張愛玲,這本《張愛玲的朋友圈》是新作,它從一個全新角度切入張愛玲的傳奇世界,讓那些摩登的、市儈的、海派的、革命的各色人等再一次圍繞著女主角張愛玲粉墨登場,這是非常有趣也是非常好玩的一件事——因為世界從來都是七彩的,不會也不可能清一色。在我眼裏,張愛玲就是超級巨鯨,這其實也是她不斷蠶食別的“鯨落”的結果:比如她癡迷的《海上花列傳》,還有《紅樓夢》。她本身也是文化生態中的一環——我們所有的人,不管你是超級大師或懵懂學童,都是這條生物鏈或食物鏈中的一環,環環相扣,不可或缺。缺失一環世界就不完整,世界也不成為世界。生存的規則從來都是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蝦米吃草籽,草籽反過來又在腐爛的淤泥上蓬勃生長——包括地球本身在宇宙中,也遵循著這條千古不變、萬古不改的生存法則。相對於太陽這樣的恒星來說,地球就是微不足道、朝生夕死的蜉蝣。從宇宙角度來看,太陽也是。世界的盡頭是毀滅,人生的盡頭也是。世界從來都是冰冷的,人生更是,這個世界不值得留戀。張愛玲對人世的蒼涼與寒冽寫得那麼舒服、那麼動人,從這一點上說,我要再一次尊稱她為“祖師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