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瘦鵑:戴殼子假發的湯孤鶩(2 / 2)

“九莉覺得不必了,但是楚娣似乎對湯孤鶩有點好奇,她不便反對,隻得寫了張便條去,他隨即打電話來約定時間來吃茶點。

“湯孤鶩大概還像他當年,瘦長,穿長袍,清瘦的臉,不過頭禿了,戴著個薄黑殼子假發。

“他當然意會到請客是要他捧場,他又並不激賞她的文字。因此大家都沒多少話說。

“九莉解釋她母親不在上海,便用下頦略指了指牆上掛的一張大照片,笑道:‘這是我母親。’

“橢圓雕花金邊鏡框裏,蕊秋頭發已經燙了,但還是民初的前溜海,蓬蓬鬆鬆直罩到眉毛上。湯孤鶩注視了一下,顯然印象很深。那是他的時代。

“‘哦,這是老太太。’他說。

“九莉覺得請他來不但是多餘的,地方也太逼仄,分明是個臥室,就這麼一間房,又不大。一張小圓桌上擠滿了茶具,三人幾乎促膝圍坐,不大像樣。……”

一段是幾十年後的回憶,用小說筆法寫出;另一段則是事發不久的追記,用紀實手法寫出。從真實角度來看,周瘦鵑的記載提供了與事實最接近的文本。

周瘦鵑對張愛玲的小說相當欣賞,“一壁讀,一壁擊節”,“深喜之”。不知道張愛玲後來為何在小說裏這樣寫:“他當然意會到請客是要他捧場,他又並不激賞她的文字。因此大家都沒多少話說。”也有可能是,文字畢竟是文字,生活畢竟是生活,許多生活中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態度,以張愛玲的敏感不可能體會不到,而這一切也不可能全都在文字中得到反映。周瘦鵑的記述則完全與她相反:“茶是牛酪紅茶,點是甜鹹俱備的西點,十分精美,連茶杯與點碟也都是十分精美的。我們三人談了許多文藝和園藝上的話,張女士又拿出一份她在《二十世紀》雜誌中所寫的一篇文章《中國的生活與服裝》來送給我,所有婦女新舊服裝的插圖,也都是她自己畫的。我約略一讀,就覺得她英文的高明,而畫筆也十分生動,不由不深深地佩服她的天才。”

良好的開頭卻沒有很好地延續,張愛玲與有提攜之恩的周瘦鵑很快走向反目:《沉香屑·第一爐香》發表後,張愛玲一夜之間紅遍上海灘,周瘦鵑就決定將《沉香屑·第二爐香》分三期刊出,一是小說篇幅比較長,周瘦鵑非常喜愛,舍不得一次刊完;二是出於雜誌的商業利益考慮,要吊住讀者胃口。張愛玲獲悉後立馬表示反對,要求一期登完。周瘦鵑沒有答應,雙方由此產生芥蒂,心高氣傲的張愛玲一氣之下和周瘦鵑斷絕了來往。對周瘦鵑的不滿並沒有隨時間的流逝而消失,三十多年後她在美國撰寫自傳體小說《小團圓》,寫到湯孤鶩時仍然沒有好感——這也是張愛玲一貫的作風,她曾說過這樣的話,沾到人就沾到髒。

細說起來,周瘦鵑與張愛玲的經曆有幾分相似,雖然在上海以小說成名,老家卻在蘇州,二十歲便辭職專事寫作。早年一段愛情奠定了他人生基調:十八歲那年冬天他中學畢業,某日看戲時,結識了青春貌美的女主角周吟萍,少男少女才子佳人,自然是一見鍾情。無奈兩家地位懸殊,加上周吟萍幼時便已定親,美滿姻緣成為泡影。周瘦鵑將愛情深埋在心底,周吟萍英文名叫Violet,意即紫羅蘭。為了紀念他們的愛情,周瘦鵑經常用懷蘭、懷蘭室主等筆名發表文章,所編雜誌和叢刊定名《紫羅蘭》《紫蘭花片》,自己的小品集取名《紫蘭芽》《紫蘭小譜》。他自己說:“我之與紫羅蘭,不用諱言,自有一段影事,刻骨傾心,達四十餘年之久,還是忘不了……”失戀對周瘦鵑的文學創作起到了巨大的推動作用,在他早期所寫的大量小說中,哀情小說最為突出,因而周瘦鵑也有哀情巨子、哀情大師稱號。

也許是對世事失望,也許是厭倦了紅塵,周瘦鵑後來傾其所有在蘇州購買了紫蘭小築,在其中遍植花草、盆景。就在這方小小庭園裏,蓄著百年的綠毛龜、五人墓畔移來的義士梅。他開始與明月清風相伴,閉門謝客,過起了陶淵明式的隱居生活,雖大隱隱於市,卻自有聞香而至的高潔雅士。

那個時候雖說氣氛開始不對,但是周瘦鵑仍一如既往生活在美景中,程小青、範煙橋、謝孝思等老克勒(克勒是英文clerk的音譯,老克勒指舊上海最先受到西方文化衝擊的一群人)經常來紫蘭小築。在春天的陽光下,他們畫畫、品茗、寫詩。當時周家有一個好保姆,夏日聚會後周瘦鵑便說:娘姨,我們中午要吃荷葉粉蒸肉。娘姨就笑著到後院廊下采荷葉。自家園子裏有一池田荷葉,這是多麼幸福的雅事!一年後的“文革”,周瘦鵑這樣的人自然是逃避不過,他最終投身自家荷池自殺,一池荷葉恰好掩住這位七十四歲老者瘦削、單薄的身體——莫非在生前他就想好了後事?那是1968年7月18日,正是夏日荷葉亭亭玉立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