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那兩個助手。”他向老板娘說,以示道歉,並且指著外麵。她卻沒有理會他,她已經把相片從他手裏拿走,看了看,撫撫平,又塞回床墊下。她的動作慢了下來,但不是由於疲倦,而是由於回憶的重擔。她本來是想說給K聽,而在敘述中把他給忘了。她玩弄著披肩上的流蘇,過了一會兒才抬起目光,伸手拂過眼睛上方,說:“這條披肩也是克拉姆給我的,還有這頂小睡帽。那張相片、這條披肩和這頂小睡帽,這就是我紀念他的三件物品。我不像芙麗妲那麼年輕,不像她那麼有野心,也沒有她那麼敏感,她非常敏感,簡而言之,我懂得適應生活,但我必須承認:如果沒有這三件物品,我就沒辦法在這裏撐這麼久,說不定連一天也撐不下去。在您眼中,這三件紀念品也許微不足道,可是您看看,芙麗妲和克拉姆交往了那麼久,卻連一件紀念品也沒有,她太過熱情,也太過不知足,而我,我才去過克拉姆那兒三次——後來他不再叫我去,我不知道為什麼——卻像是有預感我的時間不長,帶回了這幾件紀念品。當然,這種事一個人得要自己想辦法,克拉姆是不會主動給什麼東西的,可是如果在那裏看見什麼合適的東西,可以向他要。”
聽見這些故事讓K覺得不太舒服,不管這些故事跟他多麼有關。
“這一切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他歎著氣問。
“超過二十年了,”老板娘說,“遠遠超過二十年。”
“所以說,別人對克拉姆保持忠誠這麼久。”K說,“老板娘太太,可是您是否也意識到,您這番自白會讓我深深擔憂起來?當我想到我未來的婚姻。”
老板娘覺得K想用他自己的事插話進來實在很不得體,從旁邊怒視著他。
“別生氣,老板娘太太,”K說,“我並沒有說一句對克拉姆不滿的話,可是由於種種事件的影響,我跟克拉姆有了某種關係;這一點就連最崇拜克拉姆的人也不能否認。事情就是這樣。因此,一提起克拉姆,我就不免想到我自己,這是改變不了的。再說,老板娘,”——這時K猶豫地握住了她的手——“您想一想我們上一次談話的結果有多糟,這一次我們要和和氣氣地分手。”
“您說得對,”老板娘說,低下了頭,“可是請您體諒我。我不比其他人更敏感,正好相反,每個人都有敏感之處,而我就隻有這麼一個。”
“可惜這同時也是我的敏感之處,”K說,“但我肯定會自我克製;現在您倒解釋給我聽,老板娘太太,我要如何在婚姻裏忍受對克拉姆這種要命的忠誠,假定芙麗妲在這件事情上也跟您很像。”
“要命的忠誠,”老板娘惱怒地重複著K的話,“那是忠誠嗎?我對我的丈夫忠誠,而克拉姆?克拉姆一度讓我做了他的情婦,這個地位我會在任何時候失去嗎?您問您在芙麗妲身邊要如何忍受這件事?唉,土地測量員先生,您算什麼,竟敢這樣問?”
“老板娘太太!”K說,帶著警告的語氣。
“我知道,”老板娘順從地說,“可是我丈夫沒有提出過這種問題。我不知道誰更不幸,是當年的我,還是現在的芙麗妲。是故意離開克拉姆的芙麗妲,還是他不再召喚的我。也許還是芙麗妲更為不幸,就算她似乎還不明白這件事的全部意義。可是我當年的不幸卻更加占據了我的思緒,因為我必須一再自問,基本上直到今天還是無法停止去問:這件事為什麼發生?克拉姆召喚了你三次,第四次就不再召你去了,永遠也不會再有第四次了!當時有哪一件事更讓我想了又想?除了這件事,我還能跟我在不久之後所嫁的丈夫談什麼呢?白天我們沒有時間,當時我們接手經營這間情況很糟的旅店,必須想辦法把生意做起來,而在夜裏呢?有許多年,我們在夜裏的談話就隻圍繞著克拉姆打轉,還有他改變心意的理由。如果我丈夫在這些交談當中睡著了,我就把他叫醒,而我們就繼續談。”
“現在,”K說,“如果您允許,我要問一個很冒昧的問題。”
老板娘沉默不語。
“所以說,您不允許我問,”K說,“對我來說這也就足夠了。”
“當然,”老板娘說,“對您來說這也就足夠了,非常足夠。您曲解了一切,包括沉默在內。您這個人就是這樣,這也沒辦法。我允許您問。”
“如果我曲解了一切,”K說,“那麼或許也曲解了我的問題,也許我的問題根本沒那麼冒昧。我隻是想知道,您是怎麼認識您丈夫的,還有這間旅店是怎麼到您手中的?”
老板娘皺起了眉頭,卻鎮靜地說:“這是個很簡單的故事。我父親是鐵匠,而我現在的丈夫漢斯從前是一個富農的馬夫,當時他常來找我父親。那是在我最後一次跟克拉姆會麵之後,我很難過,而我其實不該難過,因為一切事情的發生都是正確的,而我不準再到克拉姆那兒去,這件事就隻是克拉姆的決定,也就是正確的,隻是原因不明,我可以探究原因,但不該難過,嗯,但我還是難過,無法工作,整天坐在我們家小小的前院裏。漢斯在那兒看見了我,偶爾會坐到我旁邊,我沒有向他訴苦,但他知道那是怎麼回事,而且因為他是個好孩子,有時候他會陪我一起哭。當時的旅店老板死了太太,因此不得不放棄這門行業,再說他也已經是個老人了,有一天,他經過我們家的小院子時,看見我們坐在那兒,他停下腳步,當下幹脆地提出要把旅店租給我們,因為他信賴我們,沒有要我們先付錢,而且把租金定得很低。我不想成為父親的負擔,其餘的一切我都無所謂,就這樣,心裏想著那間旅店,想著這份新工作也許能讓我稍微忘記過去,我就答應嫁給漢斯。這就是整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