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立刻離開了酒吧,一句解釋的話也沒說,在門廊上,他沒有走向出口,而是走向屋子裏麵,幾步之後,就進了院子。這裏多麼寂靜、多麼美麗!一座四四方方的院子,三麵被房子圍住,臨街的那一邊——一條K不識得的小街——被一堵白色高牆圍住,牆上有一扇沉重的大門,此時敞開著。從院子裏看過去,這棟屋子比從正麵看過去顯得更高,至少二樓是整個擴建過的,看起來更壯觀,因為二樓被一道木頭回廊環繞,那回廊是封閉式的,隻在眼睛的高度留下一條窄縫。在K的斜對麵,有一道通往屋內的入口,是開放式的,沒有門,那個入口還屬於主要建築,但已經位於連接對麵那座側翼建築的角落。入口前停著一部深色的封閉式雪橇,由兩匹馬拉著。除了車夫,一個人也看不到,而隔著這段距離,此刻在暮色中,K也隻是猜測車夫在那兒,沒有辨識出他來。
K雙手插在口袋裏,小心地環顧四周,貼著圍牆,繞過院子的兩麵,直到抵達雪橇旁。車夫是上一回在酒吧的那些農民之一,裹在毛皮大衣裏,無動於衷地看著K走過來,就像是盯著一隻貓走過的路。即使當K已經站在他身邊,向他打了招呼,就連那兩匹馬都由於這個從黑暗中出現的男子而不安起來,他還是滿不在乎。這是K十分樂見的。他倚著圍牆,打開包好的食物,感激地想起芙麗妲把他照顧得這麼好,同時往屋子裏瞄。一道呈直角的樓梯通往下麵,在下麵又跟一條走道相交,走道低矮,但是看來很長,一切都幹幹淨淨,刷成白色,界限分明。
等待的時間比K所想的要長。他早已經吃完了東西,感覺到寒意,朦朧的暮色已經變成一片漆黑,而克拉姆始終尚未出現。“這還得要等很久。”一個沙啞的聲音突然說道,距離K這麼近,把他嚇了一跳。說話的人是那個車夫,他仿佛清醒過來,伸著懶腰,大聲打著嗬欠。“什麼還要等很久?”K問,對於這個打擾並非不感激,因為持續的寂靜和緊張已經令人難受。“在您走開之前。”車夫說。K不明白他的意思,卻沒有追問,自認為以這種方式最能夠使那個高傲的人開口。在這一片漆黑中,不回答幾乎令人氣憤。果然,過了一會兒之後,那車夫問:“您想喝點白蘭地嗎?”“想。”K不假思索地說,這個提議太誘人了,因為他冷得發抖。“那您就把雪橇打開,”車夫說,“在側袋裏有幾瓶,您去拿一瓶,喝了之後再遞給我。穿著這件毛皮大衣,我要爬下去太不方便。”K討厭這樣替他遞東西,可是他既然已經跟車夫說上了話,他就照辦了,就算要冒著在雪橇旁被克拉姆撞見的危險。他打開寬寬的門,本來可以馬上從裝在門內側的袋子裏把酒瓶掏出來,可是由於這會兒門開了,他按捺不住想進雪橇裏麵的衝動,隻想在裏麵稍坐一下。他溜了進去。雪橇裏異樣溫暖,盡管K不敢關門,門還大大地敞開著,裏麵仍舊很暖和。他躺進一堆毯子、墊子和毛皮裏,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否坐在凳子上;他可以朝各個方向轉動身體,舒展四肢,而總是會陷進一堆柔軟溫暖的東西裏。K攤開雙臂,頭倚著隨手可得的墊子,從雪橇裏望進黑漆漆的屋裏。為什麼克拉姆這麼久還不下來?在雪地裏站了那麼久之後,這份暖意令他有點暈眩,K希望克拉姆終於會來。至於以他目前的情況最好是別給克拉姆看見,這個念頭隻模糊地在他腦中浮現,作為對意識的小小幹擾。而車夫的態度也促使他忘掉這一點,車夫想必明明知道他在雪橇裏,卻任由他待在那兒,甚至沒有向他要白蘭地。車夫這樣做很體貼,但K的確想為他效勞;K沒有改變姿勢,笨拙地伸手去夠那個側袋,但不是在打開的那扇門上,因為那扇門離得太遠,而是在他身後關著的那扇門上,嗯,反正無所謂,在這個側袋裏也有幾個瓶子。他抽出一瓶,旋開瓶蓋,還聞了聞,不禁露出微笑,那味道那麼甜,令人受寵若驚,就像從我們喜歡的人口中聽見了誇獎和美言,即使根本不知道那些話的意義是什麼,也根本不想知道,隻知道是他在說話,因此而感到幸福。“這是白蘭地嗎?”K懷疑地自問,出於好奇而嚐了嚐。沒錯,是白蘭地,真奇怪,熱辣辣的,讓人暖和起來。這東西喝下去之後起了很大的變化,從一種幾乎隻帶著甜香的東西變成了適合車夫的飲料。“這可能嗎?”K問自己,像是在責備自己,又再喝了一口。
這時候——K正喝下一大口——周圍明亮起來,電燈亮起,在屋裏的樓梯上、走道上、門廊上、屋外的入口上方。聽得見腳步聲走下樓梯,酒瓶從K手中滑落,白蘭地流到一塊毛皮上,K從雪橇裏跳出來,他剛好還來得及把門關上,造成一聲巨響,不久之後就有一位先生緩緩從屋子裏走出來。唯一令人安慰之處似乎在於此人不是克拉姆,還是說這正是令人惋惜之處?那人是K已經在二樓窗邊見過的那位先生。是個年輕人,樣子很體麵,皮膚白裏透紅,但是十分嚴肅。K也陰沉地看著他,但他這陰沉的目光是針對他自己的。早知道還不如派那兩個助手過來,像他先前那種舉止,他們也做得到。在他麵前,那位先生仍舊沉默不語,仿佛在他過於寬廣的胸膛裏還沒有足夠的空氣,能讓他說出他想說的話。“這實在太不像話了。”然後他說,把帽子往額頭上推了一點。怎麼,這位先生可能還不知道K在雪橇裏待過,就已經覺得某件事太不像話?莫非是K闖進院子裏來這件事?“您是怎麼到這兒來的?”接著那位先生問道,聲音已經小了些,已經吐了一口氣,對於改變不了的事實感到認命。這是什麼問題!要他怎麼回答!難道K還得自己詳細地向這位先生證實,他懷著那麼多希望展開的路途全是徒勞?K沒有回答,轉向雪橇,開了門,拿出他忘在裏麵的帽子。他注意到那白蘭地一滴滴地滴在踏板上,心裏不太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