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差異當然不是源自魔術,而很容易理解,它們之所以產生,是由於觀看者當下的心情、激動的程度、處於無數等級的希望或絕望當中的哪一級,再說,觀看者通常隻獲準看克拉姆一下下,我這是把巴納巴斯經常解釋給我聽的話通通再告訴你,而在一般情況下,一個人可以借此來讓自己安心,如果他本身沒有直接涉及這件事。我們卻沒辦法心安,對巴納巴斯來說,他是否真的是和克拉姆交談,這是個攸關性命的問題。”“對我來說也一樣。”K說,他們在火爐前的長凳上又朝彼此挪近了一點。
歐爾佳所說的這些不利的消息,雖然令K震驚,但是他在一件事當中看見補償,亦即他在這裏發現有些人跟他的情況十分相似,至少在表麵上,也就是說,他可以加入他們,在許多事情上可以和他們互相理解,不像他跟芙麗妲隻在某些事情上能夠互相理解。雖然他漸漸失去了希望,不再相信巴納巴斯所傳遞的信息能夠成功,可是巴納巴斯在城堡中愈是不順利,在村子裏就與他愈為接近,K從來沒想到,在村民當中會有像巴納巴斯和他姐姐這般不幸的努力。當然,事情還遠遠沒有解釋清楚,到最後還有可能變成完全相反,他不必馬上任由自己受到歐爾佳純真的天性所引誘,便也相信巴納巴斯的正直。“關於克拉姆外貌的報道,”歐爾佳接著說,“巴納巴斯知道得很清楚,他收集了很多,並且加以比較,也許收集得太多了,在村裏他隔著一扇車窗看見過克拉姆本人一次,或者說他以為他看見了,也就是說,他有足夠的準備來認出他,可是——這你要怎麼解釋?——當他在城堡裏去到一個辦公室,別人在好幾個官員當中指著一個,告訴他說這人就是克拉姆,他卻沒能認出來,在那之後也還有很長一段時間無法習慣那人就是克拉姆。可是如果你問巴納巴斯,此人跟大家平常對克拉姆的印象哪裏不同,他無法回答,他的回答反倒是描述城堡裏那個官員,可是他的描述跟我們所知道的對克拉姆的描述卻完全相符。‘那麼,巴納巴斯,’我說,‘你為什麼要懷疑,為什麼要折磨自己。’聽我這麼說,他顯然很窘,開始細數城堡裏那個官員的特點,但這些特點更像是他憑空臆想出來的,而不像是在報道,此外,這些特點是那麼微不足道——例如點頭的樣子很特別,或者就隻是背心的扣子沒扣上——讓人無法認真看待。在我看來,更重要的是克拉姆和巴納巴斯來往的方式。巴納巴斯常常描述給我聽,甚至還畫給我看。通常巴納巴斯會被帶進一間大辦公室,但那不是克拉姆的辦公室,根本就不是單屬於一個人的辦公室。房間裏有一張供站著工作用的斜麵長桌,從一麵牆伸到另一麵牆,把房間隔成兩半,一半窄,隻能容兩個人勉強錯身而過,這是屬於官員的空間,另一半寬,是屬於當事人、觀眾、仆役和信差的空間。在斜麵長桌上擺著翻開來的大書,一本挨著一本,在大多數的書旁都站著官員,在書裏讀著。不過,他們並不總是待在同一本書旁邊,但沒有交換書籍,而是交換位置,最令巴納巴斯詫異的是,正因為這個空間很窄,在交換位置時,他們必須從彼此身旁擠過去。緊靠著斜麵長桌前麵是一張張低矮的小桌,坐著抄寫員,當那些官員要求,抄寫員就會按照他們的口述聽寫下來。巴納巴斯對聽寫的進行總是感到納悶。在聽寫之前,官員並沒有明確地下命令,口述的聲音也不大,別人幾乎察覺不到他在口述,不如說那個官員似乎跟先前一樣在閱讀,隻不過他在閱讀時也在輕聲細語,而抄寫員在聽。往往官員口述得很小聲,抄寫員坐著根本聽不見,這時候他就總是得跳起來,攔截住口述的內容,迅速坐下,將之寫下,然後再度跳起來,就這樣繼續下去。這是多麼奇怪呀!簡直令人無法理解。巴納巴斯當然有的是時間來觀察這一切,因為在屬於觀眾的那個空間裏他要站上好幾個鍾頭,有時候要站上好幾天,克拉姆的目光才會落在他身上。而就算克拉姆已經看見他了,巴納巴斯也以立正的姿勢站好,仍然是什麼都沒有決定,因為克拉姆可能會把目光從他身上再轉回書上,把他給忘了,這種事經常發生。可是這麼不重要的信差職務算什麼呢?當巴納巴斯一早說他要到城堡去,我心裏就覺得難受。很可能這次又白跑一趟,很可能這一天又白白浪費,很可能又是希望落空。這一切究竟所為何來?而在家裏,做鞋的工作堆著沒人做,布倫斯維克又催著做。”“好吧,”K說,“巴納巴斯得要長久等待,才能接到任務。這是可以理解的,看來這裏雇用的人太多,不是每個人每天都能接到任務,對此你們無須抱怨,大概每個人的情形都是這樣。但最後巴納巴斯畢竟也還是接到了任務,光是我這兒他就已經送了兩封信來。”“是有可能,”歐爾佳說,“我們沒有道理抱怨,尤其是我,這一切都隻是我聽來的,身為女孩,我也不像巴納巴斯那麼能夠理解,再說他也還有一些事沒有說。不過,現在你來聽聽,那些信是怎麼回事,例如那些給你的信。這些信不是他直接從克拉姆那兒拿到的,而是從抄寫員那兒。在隨便哪一天,隨便哪個時辰——因此,這份職務看似輕鬆,卻十分累人,因為巴納巴斯得要不斷留意——那個抄寫員想起了他,示意他過去。這似乎根本不是克拉姆授意的,克拉姆仍平靜地讀著他的書,不過,偶爾,巴納巴斯來的時候,他正好在擦拭他的夾鼻眼鏡,可是他平常也常擦眼鏡,這時候他也許會看巴納巴斯一眼,假定他在沒戴眼鏡時還能看得見,巴納巴斯對此感到懷疑,這時克拉姆幾乎閉上了眼睛,似乎在睡覺,隻是在夢裏擦拭著眼鏡。在這段時間裏,抄寫員從他放在桌下的許多檔案和書信中,找出一封給你的信,也就是說,這不是一封他剛剛寫好的信,正好相反,從信封的樣子看來,這是封很舊的信,已經在那裏放了很久。而如果那是一封舊信,為什麼他們要讓巴納巴斯等那麼久,也讓你等那麼久?最後也讓那封信等那麼久,因為現在它大概已經失去時效了。這樣一來也給巴納巴斯帶來了壞名聲,說他是個動作緩慢的差勁信差。抄寫員倒是很輕鬆,把信交給巴納巴斯,說:‘是克拉姆寫給K的。’說完就叫巴納巴斯退下。接著巴納巴斯回到家裏來,上氣不接下氣,那封終於到手的信在襯衫下麵貼身收著,然後我們就像現在這樣坐在這張長凳上,他述說事情的經過,我們就把一切逐點加以分析,評估他達成了什麼,最後發現他達成的很少,而所達成的這一點點也還成疑問,於是巴納巴斯把那封信擺在一邊,沒有興致去送,但也沒有興致去睡,動手做起鞋來,在矮凳上呆坐了一夜。事情就是這樣,K,這就是我的秘密,現在你大概不會再納悶,阿瑪麗亞何以不想知道這些秘密了。”“那麼那封信呢?”K問。“那封信?”歐爾佳說,“嗯,等過了一段時間,如果我時時催促他,可能要過好幾天或好幾個星期,他才會拿起那封信,把它送出去。在這些瑣事上,他還是很依賴我。因為,一旦我克服了他的敘述給我的第一印象,我就能再度冷靜下來,這是他做不到的,很可能正是因為他知道得比較多。於是我就會一再對他說類似這樣的話:‘巴納巴斯,你到底想怎麼樣呢?你夢想著什麼樣的職業生涯,什麼樣的目標?難道你想爬到高位,讓你不得不拋下我們,不得不完全拋下我?難道這就是你的目標?我怎麼能不這麼認為,否則我就無法理解,為什麼你對於已經達成的事如此萬般不滿?看看你四周,看看在我們的鄰居當中有誰已經爬到了這個位置。當然,他們的處境跟我們不同,而且他們沒有理由在家計之外還要另謀出路,不過,就算不去比較,別人也看得出來,在你身上,一切都進展得再好不過。是有障礙,是有疑問,還有失望,但這隻意味著我們從前就已經知道的事,亦即你不會平白得到什麼,相反,每一件小東西你都得要自己去爭取,這更有理由讓你感到自豪,而非感到挫敗。再說,你不也是為了我們在奮鬥?這對你來說難道毫不重要嗎?這沒有給你新的力量嗎?有這樣一個弟弟讓我很幸福,幾乎讓我感到驕傲,這難道不能給你自信嗎?說真的,不是你在城堡裏達成的事令我失望,而是我在你身上達成的事。你可以到城堡去,是那些辦公室的常客,一整天都跟克拉姆在同一個房間裏度過,顯然是被認可的信差,有權得到一套公務服裝,要負責傳送重要的書信,這一切都是你,這一切你都可以做,而你下到這兒來,我們不但沒有喜極而泣地互相擁抱,反而像是一看到我你就失去了所有的勇氣,你對一切都感到懷疑,隻有製鞋模子吸引著你,而那封信,我們前途的保證,你卻擺在一邊。’我就是這樣對他說的,等我把這番話重複了好幾天,他才歎著氣,拿起那封信走了。但那很可能根本不是由於我的話起了作用,而是他又想到城堡去了,若是沒有把任務完成,他是不敢去的。”“可是你對他說的話明明全都正確,”K說,“你把一切歸納得多麼正確,令人佩服。你的思路真是清晰得驚人!”“不,”歐爾佳說,“你被騙了,也許我也騙了他。他究竟達成了什麼呢?他獲準進入一間辦公室,可是那似乎連辦公室都還不算,比較像是辦公室的前廳,說不定連前廳都算不上,說不定那個房間是用來擋住所有不準進入真正的辦公室的人。他和克拉姆交談,可是那真的是克拉姆嗎?說那隻是個跟克拉姆長得很像的人不是更貼切嗎?也許頂多是個秘書,跟克拉姆長得有點像,還努力變得跟他更像,然後裝腔作勢,擺出克拉姆那種睡眼惺忪、神情恍惚的樣子。他天性中的這一部分最容易模仿,有些人就嚐試去模仿,不過,他天性中的其餘部分,他們就明智地不敢去碰。像克拉姆這樣的人,別人常盼望見到,卻很少能見到,這樣的人在眾人的想象中很容易就會染上不同的形象。例如,克拉姆在此地有一個村中秘書,叫作莫姆斯。哦?你認識他?他也很少露麵,但我還是見過他幾次。他是位年輕力壯的先生,對吧?所以說,他很可能跟克拉姆一點也不像。盡管如此,你在村子裏可以發現有些人會信誓旦旦地說莫姆斯就是克拉姆,不是別人。這些人就是這樣把自己愈弄愈糊塗。在城堡裏難道就會有所不同?有人告訴巴納巴斯,說那個官員就是克拉姆,而在兩人之間也確實有相似之處,卻是巴納巴斯始終感到懷疑的一種相似之處。而一切都顯示出他的懷疑有道理。難道克拉姆會在一個公用的房間裏,把鉛筆夾在耳後,擠在其他官員之間?這實在非常不可能。巴納巴斯有時會說,帶著點孩子氣——不過,這已經算是充滿信心的情緒了——“那個官員的樣子跟克拉姆很像,假如他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裏,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假如門上有他的名字——那我就不會再有懷疑。”這話是孩子氣,卻也可以理解。不過,假如巴納巴斯趁著在上麵的時候立刻就多去詢問幾個人,弄清楚事情究竟是怎麼回事,這會更可以理解,畢竟據他所說,房間裏有很多人站著沒事。而就算他們所說的話不比那個主動把克拉姆指給他看的那個人所說的話可靠多少,至少從那些形形色色的說法中可以得出一些線索,一些比較的根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