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那些官員是這樣的,”K猶豫地說,“在他們當中居然有這種人。你父親是怎麼做的?我希望他去向主管部門針對索爾提尼提出強烈投訴,如果他不是寧可選擇去貴賓樓那條更近、更可靠的路徑。在這件事情上,最醜陋之處並不在於對阿瑪麗亞的侮辱,這侮辱很容易就能得到補救,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偏偏把這一點看得這麼重,重得過了頭;照你的敘述會讓人以為,索爾提尼用這樣一封信會讓阿瑪麗亞永遠蒙羞,可是為什麼呢?這一點明明就是不可能的,要讓阿瑪麗亞得到補償很容易,幾天之後,這樁風波就被人遺忘了,索爾提尼沒有讓阿瑪麗亞蒙羞,而是讓他自己蒙羞。我是被索爾提尼嚇到了,被這種可能性嚇到了,居然會有這種濫用權力的情形。在這件個案上,因為事情一清二楚,完全明明白白,並且碰上阿瑪麗亞這個優越的對手,這種濫權的事沒能成功,可是在千百件其餘個案上,隻要情況稍微不利,就完全可能會成功,而且可以躲過任何人的目光,包括受害者本人的目光。”
“安靜點,”歐爾佳說,“阿瑪麗亞往這邊看了。”阿瑪麗亞喂雙親吃完東西,此刻正在替母親脫衣服,她剛剛替母親解開了裙子,把母親的手臂繞在自己脖子上,稍微把母親抬起來一些,褪下她的裙子,再把她輕輕放下。她父親總是對她母親先得到伺候感到不滿,但這顯然隻是因為她母親比他更為無助,他試著自己脫衣服,說不定也是想懲罰女兒,因為他覺得她動作太慢,可是雖然他從最沒必要也最簡單的東西開始脫,就是那雙太大的拖鞋,他的一雙腳隻鬆鬆地塞在裏麵,他還是怎麼樣都沒法把鞋子脫掉,沒多久,他就不得不沙啞地喘著氣放棄了,又再僵硬地靠在椅子上。
“你沒有看出事情的關鍵,”歐爾佳說,“也許你說得都對,但關鍵在於阿瑪麗亞沒有去貴賓樓;她怎麼對待那個信差,這件事本身也許還可以算了,可以遮掩得過去;可是因為她沒有去,我們家就此受到了詛咒,於是她對待信差的方式就也成了不可原諒的事,對於公眾來說,這件事甚至被推到了最顯著的位置。”“什麼!”K喊道,隨即壓低了聲音,當歐爾佳懇求地舉起雙手,“你這個做姐姐的總不會是說,阿瑪麗亞應該要聽索爾提尼的話,應該要到貴賓樓去?”“不,”歐爾佳說,“但願我能免於受到這種懷疑,你怎麼能這麼相信呢。在我認識的人當中,沒有人像阿瑪麗亞一樣,在她所做的一切事情上都堅定有理。假如她去了貴賓樓,我當然也同樣會認為她做得對;而她沒有去這件事卻很勇敢。至於我,我坦白向你承認,假如我收到這樣一封信,我是會去的。換作是我,我會承受不了那份恐懼,恐懼將會發生的事,這隻有阿瑪麗亞承受得了。也還有幾種辦法,舉例來說,別的女人也許會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這得要花一點時間,然後她會到貴賓樓去,得知索爾提尼已經走了,也許他在派出那個信差之後立刻就搭車走了,這種事甚至極為可能,因為那些先生的情緒變化很快。可是阿瑪麗亞沒有這麼做,也沒有做類似的事,她深受侮辱,毫無保留地做了回答。假如她能設法在表麵上聽從,隻要能剛好及時跨過貴賓樓的門檻,這個厄運就還有轉圜的餘地,我們這兒有非常聰明的律師,懂得把微不足道的證據變成你想要的任何證據,可是在這個案例上,就連一丁點有利的證據都沒有,正好相反,還得要加上對索爾提尼那封信的不敬,以及對那個信差的侮辱。”“可是究竟是什麼樣的厄運,”K說,“又是些什麼樣的律師;總不會有人為了索爾提尼的犯罪行徑而起訴阿瑪麗亞,甚至還要懲罰她吧?”“你錯了,”歐爾佳說,“是會有人這麼做,不過,不會經過一場正規的審判,也不會直接懲罰她,隻不過會以其他方式懲罰她,懲罰她和我們全家人,這個懲罰有多重,現在你大概慢慢看出來了吧。你覺得這件事不公平而且駭人聽聞,這種看法在村子裏十分稀有,這個看法對我們很有利,應該能安慰我們,若非這個看法明顯源於一些錯誤,那倒的確可以安慰我們。這一點我很容易就能向你證明,請原諒,如果我得提起芙麗妲,然而,在芙麗妲和克拉姆之間所發生的事,就跟阿瑪麗亞和索爾提尼之間所發生的事十分相似,姑且不論事情最後如何演變,就算你起初大吃一驚,現在已經覺得這沒什麼不對了吧。而這不是因為習慣,如果是涉及單純的判斷,一個人不會由於習慣而麻木到這種地步;這隻不過是改正了錯誤的想法。”“不,歐爾佳,”K說,“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把芙麗妲扯進來,她的情況明明完全不同,不要把根本不同的事弄混了,你繼續說吧。”“拜托,”歐爾佳說,“請別見怪,如果我堅持要做這番比較,如果你認為有必要維護她,不讓我做比較,那麼關於芙麗妲,你也還殘存有錯誤的想法。她根本不需要誰來維護,隻應該受到誇獎。如果我把這兩種情況拿來比較,我的意思並不是說它們是相同的,它們之間的關係就像白與黑,而白色是芙麗妲。在最糟的情況下,一個人可以笑芙麗妲,就像我一時頑皮——事後我很後悔——在酒吧笑了她,可是就連笑她的人也已經是懷著惡意或嫉妒,不管怎樣,別人還笑得出來,然而,別人對阿瑪麗亞卻隻能輕視,除非跟她有血緣關係。因此,雖然這是兩種根本不同的情況,如你所說,但還是有相似之處。”“它們也沒有相似之處,”K說,不悅地搖搖頭,“你就撇開芙麗妲別提了吧。芙麗妲沒有像阿瑪麗亞一樣從索爾提尼那兒收到那種不正經的信,而且芙麗妲真正愛過克拉姆,誰要是懷疑這一點,可以去問她,她到今天都還愛著他。”“可是這算得上大差別嗎?”歐爾佳問。“你以為克拉姆不會也給芙麗妲寫過這樣的信嗎?當那些官員從辦公桌後麵站起來,就是這副樣子;他們適應不了這個世界,於是在心不在焉當中說出最粗鄙的話,不是所有的人都會這樣,但許多人會。給阿瑪麗亞的那封信也許就是在怔怔出神時草草寫下來的,根本沒去留意到底寫了些什麼。我們哪裏知道那些官員在想什麼!你自己不也聽過,或是聽人說起過,克拉姆跟芙麗妲來往時用的是什麼語氣嗎?大家都知道克拉姆很粗魯,據說他幾個鍾頭一句話也不說,然後突然說出一句粗話,粗魯到令人毛骨悚然。大家不知道索爾提尼是不是這樣,大家對他本來就不太熟悉。事實上,關於他,大家隻知道他的名字跟索爾蒂尼很相似,要不是因為這兩個名字很相似,很可能大家根本不會認識他。就連他身為消防專家這件事,大家很可能也是把他跟索爾蒂尼弄混了,索爾蒂尼才是真正的專家,他利用了這兩個名字的相似,以便特別是把代表當局出席的職責推給索爾提尼,自己可以不受打擾地繼續工作。當一個像索爾提尼這樣不善交際的人突然感受到對一個村中女孩的愛,那麼這和鄰家的木匠夥計愛上哪個女孩當然會有不同的表現方式。再說,也得要考慮到,在一名官員和一個鞋匠的女兒之間有很大的差距,這個差距得設法加以消除,索爾提尼試圖用這種方式來加以消除,換作是另一個人,也許會有不同的做法。雖然說我們全都屬於城堡,根本沒有差距存在,也就沒有差距需要消除,這話在平時或許也沒錯,隻可惜我們有機會看見,偏偏是在重要時刻這話就根本不對。總之,在聽了這些話之後,你就會更能理解索爾提尼的行事方式,比較不會再覺得那麼駭人聽聞,而事實上,他的行事方式跟克拉姆的行事方式比起來,要容易理解得多,也更容易承受,就算是對相當切身的人來說。如果克拉姆寫一封溫柔的信,那要比索爾提尼最粗魯的信更令人難堪。你不要誤會,我不敢評斷克拉姆,我隻是做個比較,因為你拒絕做這個比較。克拉姆分明就像那些女人的指揮官,一下子命令這個女人到他那兒去,一下子又命令那個女人到他那兒去,哪個女人都不許久待,一如他命令她們來,他也命令她們走。唉,克拉姆根本不會費那個工夫先寫一封信。相形之下,如果深居簡出的索爾提尼——至少大家不知道他跟女人的關係——有一回坐下來,用他漂亮的官員字體寫一封信,就算是令人厭惡的信,這難道還會駭人聽聞嗎?所以說,如果在這樣的比較下,沒有得出對克拉姆有利的差別,而是正好相反,那麼,難道芙麗妲的愛能夠造成這種差別嗎?相信我,女人跟官員的關係是很難判斷的,或者不如說總是很容易判斷。在這件事情上從來不缺少愛。官員的愛情沒有單戀這回事。在這一點上,如果有人說一個女孩——我指的遠遠不隻是芙麗妲——之所以委身給一個官員,是因為她愛他,這並非誇獎。她愛他,並且委身於他,事情就是這樣,但這沒什麼好誇獎的。你會反駁說,阿瑪麗亞卻並不愛索爾提尼。好吧,她沒有愛過他,可是也許她的確愛過他,這一點誰能決定?就連她自己也無法決定。她如何能夠相信自己愛過他,如果她這麼強烈地拒絕了他,很可能從來沒有一個官員被這樣拒絕過。巴納巴斯說,直到如今,她三年前甩上那扇窗戶的動作偶爾還會令她顫抖。這也是實話,所以別人不能去問她;她斷絕了跟索爾提尼的關係,她所知道的就隻有這一點;至於她是否愛他,她不知道。可是我們知道,女人沒辦法不愛上官員,如果他們看上她們,是的,她們在那之前就已經愛上了那些官員,不管她們再怎麼否認,而索爾提尼不僅看上了阿瑪麗亞,甚至躍過了車杠,當他看見了阿瑪麗亞,他用那雙久坐辦公桌而僵硬的腿躍過了車杠。你會說,可是阿瑪麗亞是個例外。是的,她是個例外,她證明了這一點,當她拒絕到索爾提尼那兒去,這一點就是足夠的例外;可是,要說她除此之外也不曾愛過索爾提尼,這就幾乎例外得有點過頭了,這就根本無法理解。那天下午我們肯定是像瞎了眼一樣失去了判斷力,但當時我們認為透過所有的迷霧約略看出了阿瑪麗亞的墜入情網,這顯示出我們畢竟還有點知覺。如果把這些全加在一起,阿瑪麗亞和芙麗妲之間又有什麼差別呢?唯一的差別在於,芙麗妲做了阿瑪麗亞所拒絕的事。”“也許吧,”K說,“對我來說,最主要的差別在於,芙麗妲是我的未婚妻,而阿瑪麗亞基本上令我在意之處隻在於她是巴納巴斯的妹妹,是城堡信差的妹妹,而她的命運也許和巴納巴斯的職務交織在一起。假如一個官員對她做了一件如此無理的事,一如經你敘述之後起初給我的感覺,那麼這件事會令我十分掛心,但就算這樣,也比較是把這當成公眾事務,而非當成阿瑪麗亞個人的痛苦。可是現在,經你敘述之後,我的印象改變了,以一種我雖然無法完全理解但足夠可信的方式,由於敘述的人是你,因此,我很想完全忽略這件事,我不是消防隊員,哪裏在乎索爾提尼。但我在乎芙麗妲,所以我覺得奇怪,我完全信賴也樂意永遠信賴的你,從阿瑪麗亞身上兜個圈子,一直試圖來攻擊芙麗妲,試圖讓我懷疑她。我不認為你是故意這麼做,甚至是懷著惡意這麼做,否則我早就非走不可,你不是故意這麼做,是現實情況誘使你這麼做,出於對阿瑪麗亞的愛,你想要把她高高地置於所有女子之上,由於你在阿瑪麗亞身上找不到足夠值得稱道的東西,你就借由貶損其他的女子來幫自己達到目的。阿瑪麗亞所做的事令人納悶,可是你對她所做的事敘述得愈多,就愈加難以決定她究竟是了不起還是小家子氣,是聰明還是愚蠢,是勇敢還是懦弱,阿瑪麗亞把她的動機深鎖在胸中,沒有人能從她那兒問出來。相反,芙麗妲完全沒有做什麼令人納悶的事,她隻是追隨自己的心,凡是善意地關心這件事的人都能清楚看出,任何人都能加以檢驗,沒有讓人閑言閑語的餘地。而我既不想貶低阿瑪麗亞,也不想維護芙麗妲,隻想跟你說清楚,我跟芙麗妲的關係是如何,對芙麗妲的每一項攻擊就同時也是對我的生存的攻擊。我來此地是出於自願,也是出於自願在此留下,可是從那以後所發生的一切,尤其是我未來的展望——就算這些展望很黯淡,無論如何還是存在——這一切都要感謝芙麗妲,這是說什麼也不能抹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