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阿瑪麗亞受到的懲罰(1 / 3)

“可是不久之後,我們就由於那封信的事受到各方的詢問,朋友和敵人、熟人和陌生人,全都來了,但都沒有久留,最好的朋友最急於告辭,平常一向慢條斯理、態度莊嚴的拉塞曼走進來,仿佛他隻是想檢視這個房間有多大,往周圍看了一眼就走了;當拉塞曼溜走,我父親擺脫了其他人,在他身後追,一直追到大門口才放棄,那一幕看起來就像一場可怕的兒童遊戲;布倫斯維克來了,向父親辭職,說他想自己開店,他說得很誠實,是個聰明人,懂得利用時機;顧客來了,在父親的儲藏室裏找出他們之前送來修理的靴子,起初父親還企圖說服顧客改變心意——我們也各盡所能地協助他——後來父親放棄了,默默地幫忙那些人找,在交易登記簿上一行一行地畫掉,那些人存放在我們這兒的備用皮革被退還了,賬款付清了,這一切都在沒有絲毫爭執的情況下進行,隻要能成功地盡快徹底斷絕跟我們的關係,別人就滿意了,就算有點損失也無所謂,這不在考量之列。最後,消防隊長謝曼來了,這也在預料之中,那一幕仍在我眼前,謝曼又高又壯,但有點駝背,患有肺病,他向來嚴肅,根本就不會笑,就這樣站在我父親麵前,他原本很佩服我父親,私底下曾經許諾要給他副隊長的職位,現在卻得通知他,消防隊要他退職,請求他交回證書。正巧在我們家的那些人擱下手邊的事,擠著在這兩人身旁圍成一圈。謝曼什麼話也說不出來,隻是一直拍著我父親的肩膀,仿佛想從父親身上拍出那些他自己該說卻不知從何說起的話。同時他一直笑個不停,大概是想借此讓自己和大家稍微安心,可是因為他根本不會笑,別人也從來沒聽過他笑,誰也想不到要把那當成是笑。而父親在這一天裏已經太過疲憊而且絕望,幫不上謝曼的忙,看來他甚至疲憊到根本無法去思考這是怎麼一回事。我們大家其實都同樣絕望,可是因為我們還年輕,無法相信這樣徹底的崩潰,我們一直在想,在這一批批訪客當中,終於會有哪個人來下令停止,迫使一切再往反方向扭轉。在我們的愚昧中,覺得謝曼特別適合來做這件事。我們緊張地等待,等待著那句清楚的話語終於會從這不斷的笑聲中分離出來。現在究竟有哪件事好笑呢,想來就隻有發生在我們身上的這樁愚蠢不公。隊長先生,隊長先生,您就趕緊跟這些人說了吧,我們心想,擠到他身旁,卻隻導致他做出令人納悶的轉身動作。但他終於還是開始說話了,雖然不是為了滿足我們秘密的心願,而是為了滿足那些人鼓勵或生氣的叫喊。我們還仍舊抱著希望。他先大大誇獎了父親一番,稱他是消防隊之光,是後輩無法企及的楷模,一個不可或缺的成員,他的離職簡直會使消防隊瓦解。這些話都說得很好,假如他說到這裏就結束,那就好了。可是他又往下說。如果消防隊盡管知道如此還是決定請父親離職,當然隻是暫時的,可以看出消防隊被迫這麼做的原因有多嚴重。若非父親在昨天的慶祝活動上表現得那麼出色,也許事情根本不需要走到這一步,可是正是他的表現格外引起了當局的關注,現在消防隊在眾所矚目之下,不得不比從前更加考量到消防隊的清白。如今發生了侮辱信差那件事,消防隊沒有別的辦法,而他,謝曼,接下了這份沉重的任務,前來通知。請我父親不要讓他更加為難。把這番話說了出來,謝曼是多麼高興,由於對此心滿意足,他甚至也不再那樣體貼周到,指著掛在牆上的證書,用手指示意取下。我父親點點頭,走過去拿,但是顫抖的雙手無法把證書從鉤子上取下,我爬到一張椅子上去幫他。從這一刻開始,一切都完了,他甚至沒把證書從框子裏取出來,而是原封不動地整個交給了謝曼。然後他在一個角落坐下,一動也不動,不跟任何人說話,我們不得不盡可能地自己跟那些人交涉。”“在這件事上,你從哪裏看出城堡的影響呢?”K問,“看來城堡暫時還沒有幹預。到目前為止你所說的,隻不過是眾人下意識的恐懼、對旁人的幸災樂禍、不可靠的友誼,這些事到處都碰得到,至於你父親——至少我是這麼覺得——也有一點小題大做,因為那張證書算得上什麼呢?不過是對他能力的證明罷了,而那些能力他仍然具備啊,如果這些能力使得他變得不可或缺,那樣更好,而他若是在謝曼說到第二句話的時候就把證書扔到他腳前,才會是真的讓謝曼為難。而我覺得最特別之處在於你根本沒有提到阿瑪麗亞;這一切明明都是阿瑪麗亞的錯,而她很可能平靜地站在後麵,看著這一片慘況。”“不,不,”歐爾佳說,“誰都不能怪,誰也沒辦法不那麼做,這一切都已經是城堡的影響。”“城堡的影響,”阿瑪麗亞複述著,她悄悄從院子走了進來,她的父母親早已經在床上躺下,“你們在談城堡的事?你們還一直坐在一起?K,你本來不是馬上要走嗎?現在都快十點了。你真的在乎這種故事嗎?此地有些人靠著這種故事過日子,他們坐在一起,就像你們現在坐在這裏一樣,互相說個沒完,但我覺得你不像是這種人。”“你錯了,”K說,“我正是這種人,反倒是那些不在乎這種故事、隻讓別人去在乎的人,讓我覺得不怎麼樣。”“原來如此,”阿瑪麗亞說,“不過,每個人的興趣大不相同,我曾經聽說過一個年輕人,他白天晚上都想著城堡,其他的事一律不管,別人擔心他理解日常生活的能力,因為他的全副心思都在上麵的城堡裏,但最後發現,他想的並不是城堡,而隻是那些辦公室裏一個洗碗婦的女兒,如今他自然得到了那個女孩,一切就又恢複正常了。”“我會喜歡這個人的,我想。”K說。“我懷疑你會喜歡那個人,”阿瑪麗亞說,“但也許你會喜歡他太太。現在我不打擾你們了,不過我要去睡了,而我得關燈,為了我爸媽,他們雖然馬上就會熟睡,可是一個小時以後,真正的睡眠就結束了,到時候一點點光線都會打擾他們。晚安。”然後果然馬上就一片漆黑,阿瑪麗亞大概在父母床邊的地上弄好她的床鋪。“她提起的那個年輕人是誰?”K問。“我不知道,”歐爾佳說,“也許是布倫斯維克,雖然這並不太像他的作風,但也可能是另有其人。要確實弄懂她的意思不太容易,因為別人往往不知道,她說話是帶著嘲諷還是認真的,通常她是認真的,可是聽起來像是嘲諷。”“別再做解釋了!”K說,“你怎麼會這麼依賴她?是在那件大災難之前就這樣了嗎?還是在那之後才變成這樣?而你難道從來沒想過不要再受她左右嗎?再說這份依賴有什麼合理的根據嗎?她是老幺,身為老幺就該聽話。是她給全家帶來了不幸,不管她有錯沒錯。她不但沒有每一天都重新請求你們每一個人原諒,反而把頭抬得比誰都高,什麼事也不管,除了勉強施恩似的照顧父母,不想知道任何事的內情,如她自己所說,如果她居然跟你們說話,那就是‘通常是認真的,可是聽起來像是嘲諷’。還是說,莫非她是透過她的美麗來統治,你偶爾提起過她的美麗。嗯,你們三個全都長得很像,而她跟你們兩個不同之處絕對要算是她的缺點,我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就被她麻木無情的目光嚇到了。還有,她雖然是老幺,可是從外表上看不出來,她的外貌像那些幾乎不會變老的女人,而這些女人幾乎也從不曾真正年輕過。你每天看見她,根本察覺不出她表情的冷硬。因此,如果考慮一下,就連索爾提尼對她的好感,我也無法認真看待,說不定他隻是想用那封信懲罰她,而不是召喚她。”“索爾提尼的事我不想談,”歐爾佳說,“城堡裏那些官員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不管對方是最美的女孩,還是最醜的女孩。可是除此之外,關於阿瑪麗亞的事,你完全弄錯了。你看,我其實沒有理由要特別贏得你對阿瑪麗亞的支持,但我還是試圖這麼做,我這麼做就隻是為了你。不管怎麼說,阿瑪麗亞是我們家不幸的起因,是這樣沒錯,可是就連父親在最艱難的時刻也沒有對阿瑪麗亞說過一句指責的話,雖然這樁不幸對他的打擊最重,而且他一向不太能控製自己所說的話,在家裏更是控製不了。而這並不是因為他讚同阿瑪麗亞的做法;他敬仰索爾提尼,怎麼可能會讚同她的做法呢?這是他遠遠無法理解的,他自己和他所有的一切,他大概都樂意奉獻給索爾提尼,隻不過不是像現在真正所發生的這樣,在索爾提尼可能的怒氣之下。可能的怒氣,因為我們沒有再從索爾提尼那兒得知任何事;如果說在這之前他很少露麵,在這之後就仿佛根本沒有了他這個人。而你真該看看那段時間的阿瑪麗亞。我們大家都知道,不會有明確的懲罰。大家隻是不再跟我們來往。村裏的人,城堡也一樣。可是,我們固然能夠察覺別人不再跟我們來往,從城堡方麵卻什麼也察覺不到。從前我們也不曾察覺到城堡的關心,現在就算有了徹底的轉變我們又如何能夠察覺。這份平靜是最糟的。別人不再跟我們來往遠遠不是最糟的,畢竟他們這樣做不是出於什麼信念,對我們或許也根本沒有嚴重的反感,如今別人對我們的輕視那時候還根本不存在,他們那樣做隻是出於恐懼,而現在他們在等待事情會如何了結。當時我們也還不必擔心生活困窘,欠我們錢的人全都還錢了,結算的方式對我們有利,我們所缺少的食物,親戚會暗中接濟,那很容易,當時正好是收成季節,隻不過我們家沒有田地,別人又不讓我們幫忙工作,不管在哪裏,我們這一輩子頭一次幾乎被迫無所事事。在七八月的炎熱中,我們關上窗戶,坐在一起。什麼事也沒發生。沒有傳喚通知,沒有消息,沒有訪客,什麼都沒有。”“嗯,”K說,“既然什麼事也沒發生,料想也不會有明確的懲罰,那你們在擔心些什麼呢?怎麼會有你們這種人!”“這我該如何向你解釋?”歐爾佳說,“我們並不擔心將會發生的事,光是目前所發生的事就已經折磨著我們,我們已經在接受刑罰。村裏的人其實隻在等著我們去找他們,等著我父親重新開張他的鞋鋪,等著懂得縫製美麗衣裳的阿瑪麗亞再來接訂單,當然,她隻替最高尚的人家縫製,所有的人對自己所做的事都感到難過;如果村子裏一個受人尊敬的人家突然受到排斥,每個人都會有點損失;當他們和我們斷絕關係,他們隻是認為自己在盡義務,換作是我們,也會這麼做。他們其實也不清楚那究竟是怎麼回事,隻是那個信差捧著滿手碎紙回到了貴賓樓,芙麗妲看見他出門,後來又看見他回來,跟他說了幾句話,立刻就把她所得知的事傳開了,但她這麼做也根本不是出於對我們的敵意,而是單純出於義務,在同樣的情況下,任何其他人也都有這個義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