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沉浸在自己思路中的畢爾格卻露出微笑,仿佛他剛剛成功地把K引入了歧途,但他願意馬上再把他帶回正確的道路上。“不過,”他說,“也不能直截了當地稱這些抱怨為完全合理。沒有哪一條規章直接規定要進行夜間審訊,也就是說,如果試圖避免夜間審訊,也不會違反規章,可是實際的情況——工作過多、官員在城堡的做事方式、他們的難以抽身,再加上有一條規章,規定對當事人的審訊要等其餘的調查徹底結束之後才能進行,同時一等到調查結束卻又要立刻進行,這一切再加上其他因素,使得夜間審訊還是無法避免地成了必要。而它們如果成了必要——我這麼說——那麼這其實也是那些規章的結果,至少是間接的,如果要挑剔夜間審訊的本質,就幾乎等於——我當然稍微誇張了一點,作為一種誇張的說法,我可以講出來——就等於是在挑剔那些規章。

“相對地,那些秘書仍舊有權在規章的範圍之內,盡量爭取不進行夜間審訊,避免夜間審訊那些也許隻是表麵上的缺點。他們也的確這麼做了,而且是在最大的限度上,他們隻允許在這層意義上最不需要擔心的磋商內容,在進行磋商前仔細審查自己,如果審查的結果要求他們取消所有的傳訊,他們就會這樣做,哪怕是在最後一刻;在真正處理一名當事人之前,往往先召見十次,借此來提振精神,喜歡請那些並不主管該案的同事來代理,這些同事因此能更輕易地處理該案;至少把磋商定在夜晚開始或結束時,避開中間那幾個小時——這類的措施還有很多;這些秘書是不容易對付的,他們的抵抗能力幾乎就跟容易受傷的程度不相上下。”K睡了,雖然那不是真正的睡眠,畢爾格說的話也許比之前他雖醒著但疲憊不堪時聽得更清楚,一字一句敲進他耳中,但是那擾人的意識消失了,他感到自由,不再是畢爾格留住他,而是他偶爾向畢爾格探出手去,他尚未處於睡眠的深處,但已潛入睡眠中,誰都再也剝奪不了。他仿佛因此得到一樁大勝利,也已經有一群人在這兒慶祝此事,他自己,也可能是另一個人,舉起了香檳酒杯向這場勝利致敬。為了讓大家都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戰鬥和勝利又重演了一遍,也可能根本不是重演,而是此刻才發生,而之前就已經慶祝過了,不停地慶祝是因為結局幸好是確定的。一個秘書,光著身子,很像一座希臘神像,在與K的戰鬥中落入下風。場景很滑稽,K在睡夢中輕輕地笑了,看著那個秘書在K的逼近下一再從驕傲的姿態中嚇得跳起來,必須把高舉的手臂和握緊的拳頭趕緊用來遮掩自己的裸露部位,卻總是慢了一步。戰鬥沒有持續很久,K一步一步地前進,而且步子很大。這算是一場戰鬥嗎?沒有什麼重大的阻礙,隻偶爾聽見那個秘書尖細的叫聲。這個希臘神祇的聲音尖細得像個被嗬癢的女孩。最後他不見了;K獨自一人在偌大的空間裏,他處於備戰狀態,環顧四周,尋找著對手,但那裏空無一人,就連那群人也已經散去,隻有香檳酒杯摔破在地上,K把它踩個粉碎。但碎片刺人,他又在戰栗中醒來,覺得很難受,就像幼兒被人弄醒,盡管如此,看見畢爾格裸露的胸膛,一個來自夢中的念頭在他腦中閃過:“這就是那個希臘神祇!把他從床上拉下來吧!”“但是,”畢爾格說,深思地抬起臉來麵向天花板,仿佛在記憶中尋找例子,卻沒能找到,“盡管有這些防範措施,當事人仍然有機會利用秘書在夜間的這項弱點,假定這是個弱點的話。當然,這種機會很少出現,或者應該說幾乎從未出現過。這個機會在於,當事人在夜裏未經通報而來。您也許會納悶,盡管這一點看似顯而易見,卻居然很少發生。這個嘛,您不熟悉我們這兒的情況。但您大概也已經注意到公務組織的嚴密。而由於這種嚴密,其結果是,凡是要請願的人,或是基於其他原因必須針對某事接受審訊的人,立刻就會收到傳喚通知,沒有耽擱,通常甚至還在他自己把事情考慮好之前,甚至還在他自己知道有這件事之前。這一次他還不會被傳訊,大多還不會,事情通常還沒有成熟到這個地步,可是他已經有了傳喚通知,已經沒辦法不經通報而來,意思是完全出人意料,他頂多能在不恰當的時刻前來,那麼別人就會提醒他傳喚通知上的日期和時間,而等他在正確的時間又再前來,按照慣例他會被打發走,這樣做不再有困難,當事人手裏的傳喚通知和檔案裏的預約登記,這些對秘書來說是強大的防禦武器,雖然不總是足夠。當然,這隻是針對那個剛好主管此事的秘書,任何人都還是可以任意在夜裏出人意料地去找其他秘書。然而,幾乎沒有人會這麼做,這樣做簡直毫無意義。首先,這樣一來會大大激怒主管此事的秘書,雖然就工作而言,我們這些秘書肯定不會互相嫉妒,畢竟每個人所承擔的工作量都經過分配,大家確實毫不斤斤計較地擔負起來,可是麵對當事人,我們絕不容忍管轄權受到幹擾。已經有人輸掉了案子,因為他試圖在非主管部門鑽營,由於他認為在主管部門沒有進展。再說,這類嚐試也必然會由於一個原因而失敗,亦即一個並不主管此事的秘書,就算他在夜裏受到突襲,也滿心願意幫忙,但由於他不主管此事,他能夠插手的程度不會比隨便哪個律師高,說不定其實還要更低,因為就算他還能另外做點什麼,畢竟他比所有那些律師更熟悉法律的秘密途徑,對於不歸他主管的事,他實在缺少任何時間,他一刻也沒法用在那上頭。希望既然如此渺茫,誰還會把夜裏的時間用來見非主管此事的秘書?再說,那些當事人也忙到沒有時間,如果他們在平常的職業之外,還想配合主管部門的傳喚通知和暗示,‘忙到沒有時間’當然是就當事人而言,這和秘書‘忙到沒有時間’自然遠遠不能相提並論。”K微笑點頭,他認為現在他清楚理解了一切,並不是因為這一切跟他有何相幹,而是因為這會兒他確信自己在下一刻就會完全睡著,這一次不會有夢,也不會受到幹擾;一邊是主管此事的秘書,另一邊是非主管此事的秘書,在這兩批人之間,麵對著一大群忙到沒有時間的當事人,他將沉入深深的睡眠中,以這種方式擺脫所有的人。他已經習慣了畢爾格的聲音,那輕輕的、自滿的、顯然徒勞地想讓自己入睡的聲音,習慣到這聲音對他的睡眠不但沒有幹擾,反而有所促進。“磨子什麼什麼地轉,”他心裏想,“你隻為了我而什麼什麼轉動。”“那麼,”畢爾格說,用兩根手指撫弄下唇,睜大眼睛,伸長脖子,仿佛在辛苦跋涉之後接近了一個迷人的觀景地點,“我剛才提到的那個很少出現、幾乎從未出現的機會究竟在哪裏呢?這個秘密藏在有關管轄權的法規當中。原來,並不是每件事隻由一名特定的秘書主管,在一個有活力的龐大組織裏也不可能這樣。隻不過是,一名秘書具有主要管轄權,許多其他秘書在某些部分卻也具有管轄權,哪怕是比較小的管轄權。有誰能夠獨自把一樁事件的所有相互關係都兜攏在他辦公桌上,哪怕是最小的事件?就連最了不起的工作人員也辦不到。就連我剛才針對主要管轄權所說的話,也說得過分了。在最小的管轄權中不也就已經有全部的管轄權?關鍵之處難道不是處理事情的熱情嗎?而這份熱情不總是相同嗎?不總是以十足的強度存在?秘書之間在各方麵或許有差別,這類差別數也數不清,但是在熱情上沒有差別,他們當中誰也按捺不住,如果有人要求他去研究一樁他隻具有極小管轄權的案子。當然,對外必須建立起有秩序的磋商途徑,於是對當事人來說,各有一名特定的秘書居於主要地位。在公務上,當事人必須和這名秘書接洽。但這名秘書不見得一定是對此案具有最大管轄權的人,這要取決於組織及其當下的特殊需要。這就是實際的情況。現在,土地測量員先生,請您衡量一下這種可能性,亦即一個當事人在某種情況下,盡管有我剛才向您描述過的那些一般說來完全足夠的障礙,仍然在半夜裏意外造訪一名對該案具有某種管轄權的秘書。您大概還不曾想過這樣一種可能性吧?我很願意相信您。其實也沒有必要去想這種可能性,因為它幾乎從不曾出現。這個當事人必須是顆多麼特別、具有特定形狀、又小又機靈的穀粒,才能從這個無比精細的篩子滑下去。您認為這根本不可能出現嗎?您想得對,是根本不可能出現。可是在一個夜裏——誰能擔保一切呢?——卻還是出現了。當然,在我認識的人當中,還沒有人碰上過這種事;這雖然不能證明什麼,和此處考慮到的數量相比,我認識的人數量有限,況且,一個碰過這種事的秘書是否願意承認,這也很難說,畢竟這是件十分私人的事,在一定程度上與公務上的羞恥心密切相關。但至少我的經驗也許證明了這是件十分罕見的事,事實上隻存在於傳聞中,根本不曾得到證實,因此要去害怕這種事未免太過誇張。就算它真的會發生,也可以——我們可以這麼相信——借由向它證明,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它的位置,來確實地消除它的壞作用,這是很容易做到的。總之,如果出於對此事的恐懼而躲在被子底下,不敢看出去,這就是病態了。就算這種微乎其微的可能性突然有了形體,難道一切就全完了嗎?正好相反。一切全完了的可能性要比最微乎其微還更微乎其微。當然,如果那個當事人就在房間裏,情況就已經很糟,令人心情壓抑。‘你能抵抗多久呢?’一個人會這樣自問。但這人知道他根本不會去抵抗。您必須正確想象這個情況。當事人坐在那兒,那個你從沒見過、一直在期待、懷著真正的饑渴在期待、一直理智地視之為可望而不可即的當事人。單是透過他無言的在場,他就邀請你去探究他可憐的人生,在其中熟悉情況,就像熟悉你自己的財產,在他徒勞的要求之下陪著受苦。靜夜裏的這種邀請令人心動。你聽從了這個邀請,其實也就不再是公務人員。在這種情況下,要不了多久,要拒絕一個請求就會變得不可能。準確地說,你感到絕望,更準確地說,你很幸運。感到絕望,因為你坐在這兒,等待著當事人的請求,知道這個請求一旦被說出口,你就必須答應,就算這個請求會確實撕裂公務組織,至少就你自己的判斷而言——這種無力自衛大概是一個人在實務上所能遇到的最糟的事。尤其是——撇開其他一切不談——因為這也是一種超乎一切想象的階級提升,是你在這一刻勉強自己提升的。以我們的職位,我們根本無權實現此處所談的這類請求,可是由於這個夜間來訪的當事人就在旁邊,我們的職權在某種程度上就隨之擴大,允諾了在我們職權範圍之外的事,是的,我們也會把這些事完成,當事人在夜裏就像樹林裏的強盜,迫使我們做出平常絕對做不出的犧牲——好吧,這是現在,當事人還在這裏,替我們壯膽,強迫我們,鼓勵我們,而且一切都還在半昏迷狀態中進行,但事後又將如何呢?當事情過去,當事人滿足了,無憂無慮地離開我們,而我們站在那兒,獨自一人,麵對自己的濫用職權而無力自衛——這根本不堪設想。盡管如此,我們卻是幸福的。幸福能要人命。我們是可以努力向當事人隱瞞真實的情況。畢竟他自己幾乎什麼也不會察覺。照他的看法,他可能隻是基於某些無關緊要的偶然原因,過度疲倦,感到失望,由於過度疲倦和感到失望而肆無忌憚並且滿不在乎地闖進原非他想去的房間,他一無所知地坐在那兒,忙著思索他的錯誤或是他的疲倦,如果他居然在忙著。難道不能就任由他維持這種狀態嗎?不行。由於幸福之人的多話,你必須向他解釋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