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小房間，一張大床就占掉了大半個房間，床頭櫃上的電燈還亮著，燈旁是個旅行袋。在床上，但是完全藏在被子底下，有個人不安地在動，從被子和床單之間的縫隙中輕聲問道：“是誰？”這下子K不能就這樣一走了之了，他悶悶不樂地打量那張可惜並非空著的大床，接著想起對方問的話，就報上了自己的名字。這似乎起了好作用，床上那人把被子稍微從臉上拉開，但是懷著恐懼，準備好馬上再把自己蓋住，如果外麵有哪裏不對勁。接著他卻毫無顧慮地把被子掀開，坐了起來。這人肯定不是埃朗爾。那是位矮小的先生，氣色很好，臉龐帶有一種矛盾，臉頰像孩子般圓圓的，眼睛像孩子般快活，可是那高高的額頭、尖尖的鼻子、幾乎閉不攏的薄薄嘴唇、簡直看不出來的下巴，就一點也不像個孩子，而流露出優越的思考能力。大概是他對此感到滿意，對自己感到滿意，才讓他保留了幾分活潑的孩子氣。“您認識弗利德裏希嗎？”他問。K否認了。“可是他認識您。”這位先生微笑著說。K點點頭，認識他的人並不少，這甚至是他一路上的一個主要障礙。“我是他的秘書，”這位先生說，“我叫畢爾格。”“對不起，”K說，伸手去按門把，“很遺憾我把您的房門和另外一扇弄錯了。是秘書埃朗爾召我來的。”“真可惜!”畢爾格說，“不是指您受召到別處去，而是指您弄錯了房門這件事。因為我一旦被吵醒，肯定沒法再入睡。不過，您大可不必為此苦惱，這是我自己的不幸。為什麼這兒的房門不能上鎖呢？對不對？這是有原因的。因為根據一句古老的俗話，秘書的門應該要永遠開著。話說回來，實在也沒必要把這句話照字麵解釋。”畢爾格用詢問的目光看著K，神情快活，相對於他的抱怨，他看起來經過充分的休息，畢爾格大概還根本不曾像K此刻這般疲倦。“現在您想去哪兒呢？”畢爾格問，“現在是四點鍾。不管您想去找誰，都會把對方吵醒，不是每個人都像我這樣習慣被打擾，也不是每個人都會這樣有耐心地接受打擾，秘書是一群神經緊張的人。所以，您就在這兒待一會兒吧。五點鍾左右這兒的人就開始起床，那時候您再去接受傳喚最為合適。所以，請您就別一直按著門把了，找個地方坐下來，當然，這裏很狹窄，您最好是過來坐在床沿。我這兒既沒有椅子也沒有桌子，這讓您感到納悶嗎？這個嘛，我當時可以選擇，看是要一套齊全的家具加上一張旅館裏用的窄床，還是要這張大床，除了床以外就隻有一個盥洗台。我選擇要張大床，在一間臥室裏，床畢竟才是最重要的。啊，誰要是能舒展四肢好好睡一覺，這張床對一個好睡的人來說真是寶貴。但就連我這個總是疲倦卻又睡不著的人，在這張床上也覺得舒服，白天一大半的時間我都在床上度過，在床上處理所有的信件，也在床上進行對當事人的審訊。情形相當不錯。當然，當事人沒有地方坐，但是他們不會把這事放在心上，畢竟他們也寧願自己站著，讓做筆錄的人感到舒服，這總勝過舒舒服服地坐著卻一邊挨罵。所以我就隻剩下床沿這個位子可以待客，但這不是辦公地點，隻是夜裏用來聊天用的。不過，土地測量員先生，您可真是安靜。”“我很疲倦。”K說，一被邀請就座，他就毫不客氣，大剌剌地坐在床上，倚著床柱。“這是當然，”畢爾格笑著說，“在這裏人人都疲倦。比方說，我昨天和今天所完成的工作就不輕鬆。我現在無論如何不可能睡著，可是萬一這件極其不可能的事情發生了，當您還在這兒的時候我居然睡著了，那麼請您保持安靜，也別去開門。不過，別擔心，我肯定不會睡著，頂多隻會睡個幾分鍾。因為我的情況是這樣的，可能因為我太習慣跟當事人打交道了，我還是在有人做伴的時候最容易睡著。”“您盡管睡吧，秘書先生，”K說，樂於聽到對方這番預告，“那麼，您若是允許，我也想睡一下。”“不，不，”畢爾格又笑了，“可惜我不是別人請我睡就能睡著的，隻有在談話當中才會有這種機會，最能夠讓我想睡覺的就是一番談話。是啊，做我們這一行，對神經是種折磨。例如，我是個聯係秘書。您不知道這是什麼吧？嗯，我在弗利德裏希和村子之間建立起最強的聯係，”——說到這裏，他情不自禁地高興起來，急急搓著雙手——“我在他城堡中和村子裏的秘書之間建立起聯係，我通常在村裏，但不是一直都在，我隨時得準備好搭車去城堡，您也看見那個旅行袋了，這是種不安定的生活，並不適合每個人。另一方麵，若說我再也少不了這份工作，這話也是對的，所有其他的工作我都覺得乏味。測量土地的工作又是如何呢？”“我沒做這種工作，我並沒有被雇用來做土地測量員。”K說，他的心思不在這件事上，他隻巴望著畢爾格趕快睡著，但他這樣巴望也隻是出於一份對自己的責任感，在內心深處，他自認為知道畢爾格睡著的那一刻還遙不可及。“這真令人訝異，”畢爾格說，有精神地把頭一甩，從被子底下抽出一本記事簿，以便做筆記，“您是個土地測量員，卻沒有測量土地的工作。”K木然地點點頭，他把左手臂在床柱上伸直了，把頭枕在手臂上；他已經嚐試過各種方法來讓自己舒適一點，而這個姿勢在所有的方法中最為舒適，這會兒他也比較能去留意畢爾格在說什麼。“我願意繼續追究這件事。”畢爾格往下說，“我們這兒的情況肯定不容許擺著一個專業人員不用。您一定也覺得很委屈吧，這件事難道沒有令您感到痛苦嗎？”“這件事是令我感到痛苦。”K緩緩地說，心裏想笑，因為就在此刻他一點也不感到痛苦。畢爾格的自願效勞也沒怎麼打動他。那根本就不專業。畢爾格不知道K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被聘用的，不知道這樁聘用在村民當中和城堡中所遇到的困難，不知道K在此停留期間已經產生或已有征兆的糾葛——他對於這一切都一無所知，甚至不曾顯示出他對這些事至少略有概念，而人們都認為一個秘書至少會有點概念，在這種情況下，他居然自告奮勇要靠著他的小記事簿順手把事情搞定。但這時畢爾格說：“看來您已經承受過一些失望。”從而又證明了他具有一些識人能力，事實上，自從K走進這個房間，他就一再自我要求，不要低估畢爾格，然而以他的情況，除了本身的疲倦，他很難對其他事情做出適當的判斷。“不，”畢爾格說，仿佛在回答K的一個念頭，體貼地想讓他省下把話說出口的力氣，“您不必讓自己被失望嚇倒。這裏有些事似乎是安排好了來嚇倒人的，如果一個人是新來的，會覺得那些障礙完全無法穿越。我不打算去調查這究竟是什麼情況，也許表象確實與事實相符，在我的職位上，我缺少適當的距離來加以確認，但是請您留神，有時的確又會出現一些機會，跟整體情況幾乎不相吻合，碰上這些機會，借由一句話、一個眼神、一個信賴的表示，所能達成的就超過畢生的辛苦操勞。的確，情況就是如此。然而，這些機會從來沒被利用，就這一點而言，又跟整體情況相吻合。但我總是納悶，它們究竟為什麼沒被利用。”K不知道答案，雖然他察覺畢爾格所說的事可能跟他十分相關，但此刻他對所有與他相關的事物都很反感，他把頭往旁邊挪了挪，仿佛借此替畢爾格的問題讓開一條路，不必再被這些問題觸及。“做秘書的，”畢爾格往下說，伸個懶腰，打個嗬欠，跟他嚴肅的話語形成令人迷惑的矛盾，“常常抱怨自己被迫在夜裏進行村裏大多數的審訊。可是他們為什麼要抱怨呢？因為這令他們太勞累嗎？因為他們寧可把夜裏的時間用來睡覺嗎？不，他們肯定不是在抱怨這些。在秘書當中，當然也有勤快和不太勤快的，這種情況到處都一樣，可是他們當中沒有人抱怨過於勞累，更不會公開抱怨。這根本不是我們的作風。就這一點而言，我們不區分平常時間和工作時間。這種區分對我們來說是陌生的。那麼，秘書究竟反對夜間審訊哪一點？難道是出於對當事人的體恤嗎？不，不，也不是這樣。秘書對當事人是毫不體恤的，隻不過絲毫不會比他們對自己更不體恤，而隻是同樣不體恤。其實，這種不體恤，亦即對職務鐵麵無私的遵循與執行，是當事人所能期盼的最大體恤。這其實也完全受到肯定——當然，隻看到表麵的人是不會察覺的——比方說，在這件事情上，正好是夜間審訊受到當事人歡迎，我們沒有收到過原則上反對夜間審訊的抱怨。那麼，秘書對夜間審訊的反感究竟是為什麼？”K也不知道，他知道得這麼少，甚至分不清畢爾格是認真地要他回答，還是隻是做做樣子，“假如你讓我躺在你床上，”他心想，“明天中午我將回答你所有的問題，在明天晚上更好。”可是畢爾格似乎沒去留意他，過於用心思索他向自己提出的問題，“就我的了解以及根據我的親身經驗，秘書對於夜間審訊大約有下列的疑慮。夜間之所以不太適合和當事人磋商，是因為在夜裏很難完全保持磋商的公務性質，或者說簡直是不可能保持。這不在於表麵事宜，在夜裏當然也可以像在白天一樣嚴格遵守形式，想多嚴格都行。所以問題不在這裏，相對地，公務上的判斷在夜裏會受到損害。在夜裏，一個人會不由自主地傾向於從比較私人的觀點來判斷事情，當事人所說的話得到了超乎應得的分量，在判斷中摻雜了根本不該有的考量，關於當事人的其他處境、他們的煩惱和憂愁，當事人和官員之間那條必要的界線鬆弛了，就算表麵上那條界線還無懈可擊地存在，在平常隻該一問一答的時候，有時似乎會發生一種奇怪、完全不恰當的角色互換。至少那些秘書是這麼說的，當然，由於職業的關係，他們對這種事具有非比尋常的敏銳。可是就連他們——這一點在我們的圈子裏常被談到——在夜間審訊進行時也很少察覺這種不良的影響，正好相反，他們從一開始就努力抵製這種不良影響，最後還以為達到了特別良好的成效。可是，如果事後去查閱一下筆錄，一個人往往會為了其中明白顯露出來的缺陷而吃驚。這些缺陷是些錯誤，而且總是讓當事人不太合理地獲益，至少根據我們的規定無法再循一般的簡便途徑來改正。當然，這些錯誤將來會再由一個管控機構加以糾正，但這隻有益於法製，卻不會再損及那個當事人。在這種情況下，那些秘書的抱怨不是很有道理嗎？”K已經在半睡半醒中度過了一小段時間，這會兒又驚醒過來。“說這些是為什麼？說這些是為什麼？”他心裏這樣問，從低垂的眼皮下打量著畢爾格，不像打量著一名在和他討論難題的官員，而隻是像在打量著某種妨礙他睡眠的東西，而他找不出這件東西的其餘意義。
那是個小房間，一張大床就占掉了大半個房間，床頭櫃上的電燈還亮著，燈旁是個旅行袋。在床上，但是完全藏在被子底下，有個人不安地在動，從被子和床單之間的縫隙中輕聲問道：“是誰？”這下子K不能就這樣一走了之了，他悶悶不樂地打量那張可惜並非空著的大床，接著想起對方問的話，就報上了自己的名字。這似乎起了好作用，床上那人把被子稍微從臉上拉開，但是懷著恐懼，準備好馬上再把自己蓋住，如果外麵有哪裏不對勁。接著他卻毫無顧慮地把被子掀開，坐了起來。這人肯定不是埃朗爾。那是位矮小的先生，氣色很好，臉龐帶有一種矛盾，臉頰像孩子般圓圓的，眼睛像孩子般快活，可是那高高的額頭、尖尖的鼻子、幾乎閉不攏的薄薄嘴唇、簡直看不出來的下巴，就一點也不像個孩子，而流露出優越的思考能力。大概是他對此感到滿意，對自己感到滿意，才讓他保留了幾分活潑的孩子氣。“您認識弗利德裏希嗎？”他問。K否認了。“可是他認識您。”這位先生微笑著說。K點點頭，認識他的人並不少，這甚至是他一路上的一個主要障礙。“我是他的秘書，”這位先生說，“我叫畢爾格。”“對不起，”K說，伸手去按門把，“很遺憾我把您的房門和另外一扇弄錯了。是秘書埃朗爾召我來的。”“真可惜!”畢爾格說，“不是指您受召到別處去，而是指您弄錯了房門這件事。因為我一旦被吵醒，肯定沒法再入睡。不過，您大可不必為此苦惱，這是我自己的不幸。為什麼這兒的房門不能上鎖呢？對不對？這是有原因的。因為根據一句古老的俗話，秘書的門應該要永遠開著。話說回來，實在也沒必要把這句話照字麵解釋。”畢爾格用詢問的目光看著K，神情快活，相對於他的抱怨，他看起來經過充分的休息，畢爾格大概還根本不曾像K此刻這般疲倦。“現在您想去哪兒呢？”畢爾格問，“現在是四點鍾。不管您想去找誰，都會把對方吵醒，不是每個人都像我這樣習慣被打擾，也不是每個人都會這樣有耐心地接受打擾，秘書是一群神經緊張的人。所以，您就在這兒待一會兒吧。五點鍾左右這兒的人就開始起床，那時候您再去接受傳喚最為合適。所以，請您就別一直按著門把了，找個地方坐下來，當然，這裏很狹窄，您最好是過來坐在床沿。我這兒既沒有椅子也沒有桌子，這讓您感到納悶嗎？這個嘛，我當時可以選擇，看是要一套齊全的家具加上一張旅館裏用的窄床，還是要這張大床，除了床以外就隻有一個盥洗台。我選擇要張大床，在一間臥室裏，床畢竟才是最重要的。啊，誰要是能舒展四肢好好睡一覺，這張床對一個好睡的人來說真是寶貴。但就連我這個總是疲倦卻又睡不著的人，在這張床上也覺得舒服，白天一大半的時間我都在床上度過，在床上處理所有的信件，也在床上進行對當事人的審訊。情形相當不錯。當然，當事人沒有地方坐，但是他們不會把這事放在心上，畢竟他們也寧願自己站著，讓做筆錄的人感到舒服，這總勝過舒舒服服地坐著卻一邊挨罵。所以我就隻剩下床沿這個位子可以待客，但這不是辦公地點，隻是夜裏用來聊天用的。不過，土地測量員先生，您可真是安靜。”“我很疲倦。”K說，一被邀請就座，他就毫不客氣，大剌剌地坐在床上，倚著床柱。“這是當然，”畢爾格笑著說，“在這裏人人都疲倦。比方說，我昨天和今天所完成的工作就不輕鬆。我現在無論如何不可能睡著，可是萬一這件極其不可能的事情發生了，當您還在這兒的時候我居然睡著了，那麼請您保持安靜，也別去開門。不過，別擔心，我肯定不會睡著，頂多隻會睡個幾分鍾。因為我的情況是這樣的，可能因為我太習慣跟當事人打交道了，我還是在有人做伴的時候最容易睡著。”“您盡管睡吧，秘書先生，”K說，樂於聽到對方這番預告，“那麼，您若是允許，我也想睡一下。”“不，不，”畢爾格又笑了，“可惜我不是別人請我睡就能睡著的，隻有在談話當中才會有這種機會，最能夠讓我想睡覺的就是一番談話。是啊，做我們這一行，對神經是種折磨。例如，我是個聯係秘書。您不知道這是什麼吧？嗯，我在弗利德裏希和村子之間建立起最強的聯係，”——說到這裏，他情不自禁地高興起來，急急搓著雙手——“我在他城堡中和村子裏的秘書之間建立起聯係，我通常在村裏，但不是一直都在，我隨時得準備好搭車去城堡，您也看見那個旅行袋了，這是種不安定的生活，並不適合每個人。另一方麵，若說我再也少不了這份工作，這話也是對的，所有其他的工作我都覺得乏味。測量土地的工作又是如何呢？”“我沒做這種工作，我並沒有被雇用來做土地測量員。”K說，他的心思不在這件事上，他隻巴望著畢爾格趕快睡著，但他這樣巴望也隻是出於一份對自己的責任感，在內心深處，他自認為知道畢爾格睡著的那一刻還遙不可及。“這真令人訝異，”畢爾格說，有精神地把頭一甩，從被子底下抽出一本記事簿，以便做筆記，“您是個土地測量員，卻沒有測量土地的工作。”K木然地點點頭，他把左手臂在床柱上伸直了，把頭枕在手臂上；他已經嚐試過各種方法來讓自己舒適一點，而這個姿勢在所有的方法中最為舒適，這會兒他也比較能去留意畢爾格在說什麼。“我願意繼續追究這件事。”畢爾格往下說，“我們這兒的情況肯定不容許擺著一個專業人員不用。您一定也覺得很委屈吧，這件事難道沒有令您感到痛苦嗎？”“這件事是令我感到痛苦。”K緩緩地說，心裏想笑，因為就在此刻他一點也不感到痛苦。畢爾格的自願效勞也沒怎麼打動他。那根本就不專業。畢爾格不知道K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被聘用的，不知道這樁聘用在村民當中和城堡中所遇到的困難，不知道K在此停留期間已經產生或已有征兆的糾葛——他對於這一切都一無所知，甚至不曾顯示出他對這些事至少略有概念，而人們都認為一個秘書至少會有點概念，在這種情況下，他居然自告奮勇要靠著他的小記事簿順手把事情搞定。但這時畢爾格說：“看來您已經承受過一些失望。”從而又證明了他具有一些識人能力，事實上，自從K走進這個房間，他就一再自我要求，不要低估畢爾格，然而以他的情況，除了本身的疲倦，他很難對其他事情做出適當的判斷。“不，”畢爾格說，仿佛在回答K的一個念頭，體貼地想讓他省下把話說出口的力氣，“您不必讓自己被失望嚇倒。這裏有些事似乎是安排好了來嚇倒人的，如果一個人是新來的，會覺得那些障礙完全無法穿越。我不打算去調查這究竟是什麼情況，也許表象確實與事實相符，在我的職位上，我缺少適當的距離來加以確認，但是請您留神，有時的確又會出現一些機會，跟整體情況幾乎不相吻合，碰上這些機會，借由一句話、一個眼神、一個信賴的表示，所能達成的就超過畢生的辛苦操勞。的確，情況就是如此。然而，這些機會從來沒被利用，就這一點而言，又跟整體情況相吻合。但我總是納悶，它們究竟為什麼沒被利用。”K不知道答案，雖然他察覺畢爾格所說的事可能跟他十分相關，但此刻他對所有與他相關的事物都很反感，他把頭往旁邊挪了挪，仿佛借此替畢爾格的問題讓開一條路，不必再被這些問題觸及。“做秘書的，”畢爾格往下說，伸個懶腰，打個嗬欠，跟他嚴肅的話語形成令人迷惑的矛盾，“常常抱怨自己被迫在夜裏進行村裏大多數的審訊。可是他們為什麼要抱怨呢？因為這令他們太勞累嗎？因為他們寧可把夜裏的時間用來睡覺嗎？不，他們肯定不是在抱怨這些。在秘書當中，當然也有勤快和不太勤快的，這種情況到處都一樣，可是他們當中沒有人抱怨過於勞累，更不會公開抱怨。這根本不是我們的作風。就這一點而言，我們不區分平常時間和工作時間。這種區分對我們來說是陌生的。那麼，秘書究竟反對夜間審訊哪一點？難道是出於對當事人的體恤嗎？不，不，也不是這樣。秘書對當事人是毫不體恤的，隻不過絲毫不會比他們對自己更不體恤，而隻是同樣不體恤。其實，這種不體恤，亦即對職務鐵麵無私的遵循與執行，是當事人所能期盼的最大體恤。這其實也完全受到肯定——當然，隻看到表麵的人是不會察覺的——比方說，在這件事情上，正好是夜間審訊受到當事人歡迎，我們沒有收到過原則上反對夜間審訊的抱怨。那麼，秘書對夜間審訊的反感究竟是為什麼？”K也不知道，他知道得這麼少，甚至分不清畢爾格是認真地要他回答，還是隻是做做樣子，“假如你讓我躺在你床上，”他心想，“明天中午我將回答你所有的問題，在明天晚上更好。”可是畢爾格似乎沒去留意他，過於用心思索他向自己提出的問題，“就我的了解以及根據我的親身經驗，秘書對於夜間審訊大約有下列的疑慮。夜間之所以不太適合和當事人磋商，是因為在夜裏很難完全保持磋商的公務性質，或者說簡直是不可能保持。這不在於表麵事宜，在夜裏當然也可以像在白天一樣嚴格遵守形式，想多嚴格都行。所以問題不在這裏，相對地，公務上的判斷在夜裏會受到損害。在夜裏，一個人會不由自主地傾向於從比較私人的觀點來判斷事情，當事人所說的話得到了超乎應得的分量，在判斷中摻雜了根本不該有的考量，關於當事人的其他處境、他們的煩惱和憂愁，當事人和官員之間那條必要的界線鬆弛了，就算表麵上那條界線還無懈可擊地存在，在平常隻該一問一答的時候，有時似乎會發生一種奇怪、完全不恰當的角色互換。至少那些秘書是這麼說的，當然，由於職業的關係，他們對這種事具有非比尋常的敏銳。可是就連他們——這一點在我們的圈子裏常被談到——在夜間審訊進行時也很少察覺這種不良的影響，正好相反，他們從一開始就努力抵製這種不良影響，最後還以為達到了特別良好的成效。可是，如果事後去查閱一下筆錄，一個人往往會為了其中明白顯露出來的缺陷而吃驚。這些缺陷是些錯誤，而且總是讓當事人不太合理地獲益，至少根據我們的規定無法再循一般的簡便途徑來改正。當然，這些錯誤將來會再由一個管控機構加以糾正，但這隻有益於法製，卻不會再損及那個當事人。在這種情況下，那些秘書的抱怨不是很有道理嗎？”K已經在半睡半醒中度過了一小段時間，這會兒又驚醒過來。“說這些是為什麼？說這些是為什麼？”他心裏這樣問，從低垂的眼皮下打量著畢爾格，不像打量著一名在和他討論難題的官員，而隻是像在打量著某種妨礙他睡眠的東西，而他找不出這件東西的其餘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