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與藝術,是人類文明的一雙翅膀。自然科學往往引導我們尋找唯一正確答案,但一涉及文化和藝術,答案常常是不確定的、開放的。藝術家們並不急於提供答案,他們甚至鄙視輕率的結論,而更熱衷於呈現人性的矛盾和人類的困境。即使盲信讓人幸福,提問讓人痛苦,他們也選擇後者。“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金代的元好問看到大雁殉情而發出這樣的感歎;“當你站在我麵前,看著我時,你知道我心裏的悲傷嗎?你知道自己心裏的悲傷嗎?”卡夫卡可是一個執著的人;“活著還是死去,是一個問題。”莎士比亞筆下的哈姆雷特無從抉擇;“你到底是什麼人物?有一種力量,它總是想作惡,又永遠想造福。”歌德長詩裏的浮士德自我叩問……人類以創作對抗孤獨和死亡,又因為最終無法逃脫而擁有某種悲壯。
什麼是藝術?不同時代人類的回答大相徑庭。畢加索的《夢》與達芬奇的《蒙娜麗莎》展現的美有什麼不同?安迪·沃霍爾(Andy Warhol)的《布裏奧盒子》,杜尚(Marcel Duchamp)的小便池憑什麼被稱為“藝術”?攝影術出現後,人們問:“繪畫已死嗎?”人工智能軟件“創作”的肖像畫出現在拍賣市場,人類的藝術是否又死了一回?倒是中國藝術家徐冰說得幹淨利索:“你生活在哪兒,就麵對哪兒的問題。有問題,就有藝術。”藝術幹預生活的方式就是提出問題,而宗教和哲學試圖回答問題。
最簡單的提問,回答起來卻最費周章。要回答“我是誰”“從哪裏來”“到哪裏去”,就需要搬出整部宗教史和哲學史。當佛陀還是悉達多王子時,他看到人間生老病死的諸多苦難,就問:“如何才能消除痛苦與煩惱,獲得內心的平靜與安寧?”為了回答這一個問題,他拋棄了錦衣玉食的生活,離開了父母妻兒,用了六年的時間艱苦修行,形銷骨立,終於在菩提樹下悟道成佛。
哲學家們忙活了幾千年,試圖回答對於世界和人生的種種考問。我們的意識從何而來?有沒有天賦的知識?人生到底有沒有意義?人性本善還是本惡?肉體與精神是什麼關係?……他們竭盡一生,試圖從不同角度解答這些問題。而他們也因此用各自的方式回答了亞裏士多德的那個提問:最要緊的問題是,你將如何度過自己的一生?
質疑權力常常是叛逆的開始。陳勝問:“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女性自我意識覺醒的先驅瑪麗·沃斯通克拉夫特(Mary Wollstonecraft)問:“盧梭(Jean-Jacques Rousau)先生所宣揚的人人生而平等,如果不包括占人類一半的女性,還算不算真正的平等?”青年毛澤東:“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馬丁·路德·金(Martin Luther King)設問:“我們為何不能再等待?”並且自答道:“因為忍耐的杯盞已經溢出,人們再不願被投入絕望的深淵。”思想解放和社會變革往往來自一個個不肯向常規就範的倔強的提問。
政治家們特別擅長用提問的方式表達觀點。約翰·肯尼迪(John F. Kennedy)在就任美國總統的演說中,說出了一句名言:“不要問國家為你做了什麼,要問你為這個國家做了什麼。”英國第二位女首相特雷莎·梅(Theresa May)卸任時,說出這樣一組數字:在任首相期間,她在議會用140個小時,回答了4500多個問題。
明辨始於善問。人文主義作家蒙田在《隨筆集》中寫道:“我知道什麼?”在他生活的16世紀,許多人都認為自己掌握了直接來自上帝的真理,但蒙田卻勸他們“請好好想想自己是否有可能錯了”。法國啟蒙主義思想家伏爾泰說:“我用來判斷一個人的,是依據他提出的問題,而不是他給予的答案。”科學家愛因斯坦說:“一個人提問的能力比回答的能力更重要。”當代管理學大師彼得·德魯克(Peter F. Drucker)最津津樂道的,就是和客戶之間的問答,不斷啟發對方找到真正的願景和使命。史蒂夫·喬布斯(Steve Jobs)不斷追問團隊的問題是:“這就是你能做到的最好了嗎?”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楊振寧先生跟學生們說:“如果在一個領域裏已經提不出好的問題,就果斷地放棄。”
2012年,在《自然》雜誌上,牛津大學數學家,傳記作者安德魯·霍奇斯(Andrew Hodges)以連續提問的方式為人工智能先驅阿蘭·圖靈(Alan Turing)叫魂。
“必須成為一位偉人,才能被赦免身為同性戀的罪孽嗎?”
“如果是這樣,那多偉大才夠資格?”
“在二戰中破譯納粹德國恩尼格密碼足夠偉大嗎?”
“或者還需要發明計算機,順便再發明人工智能,這樣夠不夠?”
我們無法回答這些問題。阿蘭·圖靈在42歲決定剝奪自己的生命時,也無法回答這些問題。他隻是在自己的著作《計算機與智能》(puting Maery and Intelligence)的開篇問了這樣一個問題:“機器會思考嗎?”
機器真的會思考啦。隨著算法、算力、大數據的迅猛發展,2016年以來,人工智能的話題越來越熱,也前所未有地挑戰了我們對人類智能的認知。究竟什麼是人類智能無法被機器取代的部分:記憶,計算,認知,判斷,預測,想象,共情,創造……?
有一個能力常常被低估:提問。
機器通過大數據學習可以比人類更“聰明”地回答問題,選擇解決方案,但它很難問出連續深入的問題。人工智能如一麵鏡子,讓我們從另一個維度認識人類智能。什麼是智能的核心?一種定義是:它是探究、管理與預測不確定性的能力。人類探究未知的腳步永不止息,而這種核心能力就是不斷地提出問題,並試圖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