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人間煙火 遠去的鄉村符號
我的老家白峰小門水坑自然村的小溪邊,有兩個標誌性的物件,左邊一件是石凳,右邊一件還是石凳。這兩隻凸形老石凳單個的重量有500斤左右,從前石凳安放在老溪上的舒家橋頭,後來溪坑改造,就移到了現在的位置。凸形老石凳用整塊紅石作材料,做工算得上精致,至於石凳始於什麼年代,村裏的人都說不清楚。反正從前說到舒家橋頭,當地人就會想起老石凳,有人不熟悉舒家橋邊水坑自然村的路,問當地人,當地人告之:沿路往前走,溪坑邊見到兩隻老石凳,往西拐,水坑就到了。因此,老石凳不僅是標誌,更是符號。
那天,我腳踩飽經風霜的搓衣紅石板,見溪中有溪水汩汩流淌、魚翔淺底……此情此景,老家從前的一些人和事,猶如歲月深處的符號,在眼前跳躍……
集體經濟時代的大隊書記作為一個大隊的最高首長,那時有絕對的權威。小門離當時的公社所在地白峰,路途較遠,又是一個規模較大的大隊行政建製,老百姓有事很少越級找公社領導,大事、小事、公事、私事基本上都在大隊書記那裏解決了,書記儼然如“小國總統”。父親當過多年的大隊書記,我目睹了很多糾紛在父親那裏得到化解,比如兩戶人家產生矛盾,往往會找上門來,剛來時火氣很大,各不相讓,請書記“派派看”,“派”好後,兩家戶主各得到了一個公正的結論,到門外就相互敬煙,心平氣和地回去了。生產隊長是那時公認的“勞動模範”,不僅樣樣活兒在行,並且力氣也大。那時鄉村農田多爛田,雙夏稻子收割時,爛田裏的爛泥沒到小腿,於是隊長邊出稻桶邊挑“穀籮頭”,幹最苦的活。到糧站交公糧,隊長挑著滿滿的一擔稻穀,總是走在前頭。每天收工,社員回家了,隊長還在田間轉悠。農忙時節,赤腳醫生成天背著個紅十字藥箱在田間巡回,紅藥水、藍藥水、消炎藥隨身帶,為社員現場就醫。插隊的知青,不太會幹農活,常得到社員的照顧,在我印象中,來小門插隊的多是駐白峰的仰島灣部隊幹部的一些子女,知青中能人很多,有吹笛子,有拉二胡,女知青歌唱得挺好。一位叫胡兵的還會做木工,自己動手做家具,他後來應征入伍,還當上了團級幹部。這些會樂器、能歌善舞的青年,參加了大隊文藝宣傳隊活動,為活躍鄉村文化生活,做出了貢獻。獸醫在當時農村作用很大,那時幾乎家家戶戶都養豬和家禽,獸醫除了閹豬、閹雞外,還給豬看病。小門當時有位叫召偉的獸醫,技術不錯,給豬打針時,他會拿出一隻大針筒,針管很粗,灌好藥水,他悄悄地走到豬的旁邊,“唰”地拎住豬的耳朵,一針紮在豬脖子上,豬的號叫聲未落,他已將針筒拔出,召偉就說“好了”,豬拚命逃開了。至於閹雞,他按住雞身,拔掉雄雞腰部的一些雞毛,割一小口,用手指一掐,取出完整的雞睾丸,雄雞撲騰著飛走了。至於農村“五匠”中的篾匠,與百姓的生活更密切。老家所在的水坑自然村,有一戶早年從寧海遷來的毛姓篾匠師傅,手藝祖傳,每家每戶的竹器用品,皆出自毛家人之手,像曬穀用的篾地、曬薯幹的竹列,以至籃、米篩、鑊架等等,他們幹活時多在農村人家的堂前。篾匠劈篾需要有很好的刀功,劈篾時要分出篾青(即竹子的表皮)、篾白(竹子的內層),量材而用。篾匠師傅蹲功也好,幹活時整天蹲在地上,尤其是編篾地。至於棕繃匠、椅子匠,多來自天台一帶,也有寧海的,他們幹活一般都吃住在主人家,一般在每家做上三五天的活,然後挨家挨戶輪著來,一輪下來,有時候幾個月回不了家。貨郎擔,則令我記憶最深,貨郎一頭擔著糯米糖,一頭擔著兌換來的廢銅爛鐵,還有雞毛、鵝毛、牙膏殼子之類,貨郎手上不停地搖著皮製撥浪鼓,嘴上念念有詞:“哎——各家各戶,廢銅爛鐵,雞鵝鴨毛,牙膏殼子……好兌啦。”於是我們把平時積攢下來可以換糖的東西拿出來,一邊討價還價,一邊眼睛盯著糯米糖,嘴裏直咽口水。貨郎收妥兌換的東西後,拿起小鐵榔頭和切刀,“篤篤”地鬥糖,聲音清脆入耳,我的眼睛緊緊盯著貨郎的動作,生怕給少了。糯米糖常常有碎末,大氣的貨郎會補給你,小氣的貨郎擔子一挑走了,我也隻能幹瞪眼。糯米糖不僅黏手,放在嘴裏更會黏牙齒、牙床,但那時卻是我們的美食。唱書先生叫阿雪,多說唱一些《三國演義》《水滸傳》《三俠五義》中的故事,其中有一句話令我至今記得,阿雪先生唱《水滸傳》唱到野豬嶺魯智深救林衝時說:“那方麵講到花和尚魯智深,早已到了野豬嶺,正待兩解差要結果林衝性命,‘撲’的一聲,魯智深從樹上跳將下來,左右開弓將兩解差打倒在地。哼!兩個狗奴才,看灑家怎麼結果你倆的性命……”阿雪先生每晚唱到關鍵時刻就不唱了,說:“欲知後事如何,明日再講。”真是吊人胃口。地主婆是地主的遺孀,我們平時見到,也挺怕的。有一年初夏,我和小夥伴在地主婆家的堂前玩,地主婆一人生活,年事已高,動作不便,於是叫我們幫忙吊蚊帳,我們四五個小夥伴七手八腳終於把蚊帳吊好了,地主婆很客氣,嘴上謝過我們後,又拿出一把小糖,分我們每人兩顆。我們出來後,一個小夥伴嘴饞得不行,正要剝掉糖紙吃,我說:“不行,地主婆的東西不能吃。”那時,我們腦海中所謂的“階級鬥爭”意識還挺強的,我們又悄悄地把糖放在地主婆家的門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