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沉香木 小劇場
那時,長弄堂的盡頭是一個不起眼的小劇場。說是劇場,其實是一個廢棄的小禮堂。灰蒙蒙的外牆,老粉剝落,墨泥成塊,像一張沒有洗幹淨的臉。上麵雜亂地張貼著一些演出劇目,無非是《庵堂認母》《雙玉蟬》《何文秀》《打金枝》等老戲文,字跡潦草,常常因為風吹雨打,洇褪得模糊不清。一扇生鏽的大鐵門白天總是沉沉關閉,無聲無息,在白天,它是個被人遺忘的角落,連個值班的門衛都沒有。
南方人普遍喜歡看戲,特別在我們這個江南小城,甬劇和越劇為大多數居民所喜好,我的父母和四鄰也不例外。那時我家住在江東一條叫大河路的馬路邊,這條路東西走向,現在叫中山東路,以前確實是沿河而建,所以名字取得很實在。那時候沒有高樓,沿街栽種有成片的老槐樹,樹幹灰白剝落,樹葉有手掌般大,黃綠斑駁掩映著屋脊連綿的一片老牆門。
每逢休息天,一早就會有人在廊簷下通報:“今天夜裏小禮堂做《小方卿見姑》,是姚家班子哎!”於是牆門裏樓上樓下立馬有了動靜,有人開窗把頭探出來,有人關了電台廣播,拉竿晾衣服的、蹲在地上生煤餅爐的、立在門檻篦頭發的……整個牆門的七姑八嬸全嘰嘰喳喳像麻雀集會喧騰起來,對她們來說看戲無異於過節,是一件隆重的大事,甚至比過節還熱鬧。
小劇場一般晚上七點開門,穿海軍藍罩衫的賣票婦女總是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剪票的小老頭卻很是忠於職守,一雙眼睛在夜裏炯炯發光,像探照燈掃來掃去,整個人弓著背像隻警惕靈敏的夜貓子。不過我們這些小孩不怕他,人一多那剪票口就亂哄哄的,小老頭的精力隻夠應付大人,每次我們都能順利地溜進去。
開場前的鑼鼓一陣緊似一陣,催著人們爭先恐後地搶座位。我們不擔心,憑經驗知道離開戲還有段時間,所以我們輕車熟路先奔後場,那裏有扇高高的氣窗,裏麵是演員的化妝間。一直好奇戲曲的化妝,明明是一個黃褐斑滿臉的老婦人,抹團白粉描兩道眉就成了嬌滴滴的千金小姐,不過額前一排僵硬的劉海還是很假。她湊在鏡前邊塗唇膏邊和旁邊穿青袍戲服的書生說話,高聳的發髻上珠翠一動三搖,亮閃閃晃得我眼花。邊上有個穿墨綠撒花夾襖,腦袋上頂一圈抹額的老婦人,唇紅鼻白應該是個醜角,卻蹲在門檻上施施然地抽香煙,原來是大男人扮老旦。
他們的身後懸掛著一排排戲服,朱紅琉黃蟒青魏紫,盤龍疊鳳的圖案,鑲嵌金絲銀線的刺繡,在燈光下靜靜泛著驚世的光彩。我的手握緊釘了鐵條的氣窗,臉皮幾乎貼到玻璃窗上,滿眼貪戀,恨不得化身九尾狐鑽進去。
前台一陣絲弦響徹全場。燈光變暗,帷幕開啟,滿場的喧雜漸止。假山園亭,粉牆小院,才子佳人依次出場來,油彩濃妝蓋不住鬆弛的臉皮和皺紋,卻不影響台下觀眾的全情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