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沉香木 七 婆
因為父母親工作忙,我在一周歲斷奶後,就托付給了隔壁牆門的七婆,她一直養我到上幼兒園為止。大家為什麼叫她七婆?我很不明白,後來聽母親說七婆是奉化蓴湖一帶人,她家一共七個女兒,她排行第七,是最小的一個,所以從年輕時的“七姑娘”到後來的“七嬸”到最後大家叫她“七婆”,一輩子沒有離開過這個“七”字。也有人說她排行第七,就是天上的七仙女下凡到人間,每次聽到別人這樣調侃她,七婆總是苦笑著搖搖頭,說不出什麼話來。
我對她的記憶是從讀小學開始,之前實在沒有多少印象。我讀小學時,七婆已經不幫人家帶孩子了,因為她已經五十多歲,體力精力都不及壯年婦女。她家很小,隻有兩間房,廚房還是和鄰居共用的。狹窄的房間前後兩間,一間兒子住一間自己住。她住的是後間,沒有窗戶,水泥牆壁發黑發潮,陰暗得瘮人。記得她家桌上、地上甚至床上常年堆滿了各式各樣的紙盒子,這是好心人給她從紙板箱廠捎來的活,粘三十個盒子可以賺一分錢。她日常除了給兒子燒飯,其他時間就待在房間裏粘盒子。炎夏七月,晚飯後,牆門裏的鄰居都出來,大家在院子裏乘涼,吃西瓜,聊家常;她卻繼續埋頭在燠熱的屋裏粘盒子,昏黃的燈光映照著她的背,陳舊的汗衫布洇開大片濕透的汗漬。
我上小學五年級時,她不做粘紙盒子的活了,母親說她的視力不好,常常出錯,人家不給她這個活了。那怎麼辦呢?她要養兒子啊,孤兒寡母的。她的丈夫早年出海去再沒有回來過,是死是生誰也不知道,這個兒子還是她抱養來的。母親說起她的種種經曆,最後總是以一聲歎息結束,說:“七婆的命真是比祥林嫂還苦。”
有一天放學,我很意外地在校門口的拐角處,看見了七婆。她係著條圍裙,立著隻煤球爐,放著口鐵鍋,在路邊擺攤炸點心。看見我她高興得跟什麼似的,招呼說:“來,阿婆給你好吃的。”油鍋沸騰著,熱乎乎金燦燦的蘿卜絲餅在油裏翻滾,一股香氣撲鼻而來。我兩眼發亮,和三五個小夥伴把七婆團團圍住了,大家你一個我一個,隻一會就吃光了她盛在紙裏的美食。我後來才想到她要靠這些賺錢維持生計啊!這事我不敢和母親說,她得知肯定要大大地生氣。七婆會不會同她去說呢?為此我提心吊膽地過了好幾天,放學還特意偷偷從學校後門溜回家。一周過去了,母親神態安詳,不像是知道我闖禍的樣子,我才放下心來。第二天,我又在老地方看見七婆,她的攤前立著幾個路人,她正滿臉笑意賣力地幹著活,我屏住呼吸,以抵住熱氣騰騰飄蕩過來的美味的誘惑,彎下腰正打算溜過去,還是被七婆發現了,她喊了一聲我的乳名,迅疾地往紙裏包了兩隻火燙的蘿卜絲餅,塞進我手裏,又急急跑回去。
我讀中學時,我們家要搬到父親分配的新房子去。父親和母親足足忙了好幾天時間才把什物雜品收拾好,七婆一有空就來幫忙整理、打包。雖然她眼睛不是很好,但手腳還是很麻利。搬家那一天,我們坐上大貨車,母親同她揮手作別,她站在老牆門前的大槐樹下,在揚起的灰塵裏用袖角抹眼淚。
幾年後聽說老牆門拆了,鄰居們都散了。七婆沒有地方可住,回奉化蓴湖老家了。不久,因為要爭房子名額,她兒子把她從老家接回城裏,後來他們如願分配到了房子,可兒子媳婦待她卻並不好,三天兩頭對她冷言冷語,要逼她回老家。那時候她已七十八歲高齡,老家的姐妹大都過世,而且她雙腿浮腫,有嚴重的哮喘和關節炎,這樣一個孤苦的老人,怎麼能讓她回老家?她的生活怎麼自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