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沉香木 老外灘的記憶(1 / 2)

第一輯 沉香木 老外灘的記憶

在祖母遺留的樟木箱裏,壓著一張黑白老照片。照片上的我梳著小辮,穿著花棉襖,身邊是穿呢中山裝的父親。我們站在江邊,身後是那艘巍巍倨立的龐然大物“甬新輪”,江風把我的臉吹得鼓鼓的,神情昂揚。那年我十歲。

1980年的春天,父親在甬江西麵港務局作業區工作,隔壁是客運站。那時過甬江要擺渡,渡口就在現在杉杉公園一帶的位置。說是擺渡,其實是一艘機動船來回渡客,但大家習慣叫擺渡。我最開心的是跟著父親擺渡過江,站在渡口寬寬的石階上,江波浩渺,江麵遼闊,一眼望不著邊。船“哧哧”響著靠岸來,船老大會提早把一塊木板架到船舷和石階之間,我很輕巧地蹦過去,立馬到船頭占位置。船“哧哧”響起開動了,我一手扶住船舷一手拉住父親,又是緊張又是興奮。船到江心,兩岸高高低低的建築已遙遙在望,方圓之大,四麵都是黃浪滔天,汪洋無垠。心裏也不知怎麼,一邊生出懼怯,想早早靠岸落地;一邊又著迷於左擺右搖的愜意,不願著陸,真是惶惶然不知身寄何處。

放暑假了,屬於孩童的節日真正來臨。我同小弟成了自由的野孩子,江邊碼頭就是我們玩耍的天堂。我們常趁碼頭工人不注意,找來裝卸貨物用的鐵鑄小推車,弟弟坐在上頭,我推著他沿江跑。碼頭前有一截浮橋是用於連接陸地,讓旅客通行的,當我奔跑起來時,浮橋在腳下晃動,橋欄之間的鐵鏈發出“哐當哐當”的回響,風鼓動著我的裙子,像一隻飛起來的風箏。

當日頭移到正中,熱辣辣的驕陽垂直如瀑,父親把我們喊回辦公室。吃了午飯,大人們都開始趴在桌上打瞌睡,我們精神旺著呢,就溜到倉庫去玩。作業區有好幾個碼頭倉庫,用粗粗的黑體字標注著一號倉、二號倉、三號倉,每個倉庫都有近千平方米大,十幾米高,裏麵非常寬敞也特別陰涼。所有的紙箱、布包、麻袋、木盤都整齊地堆在一起排列成行,貨物之間有細窄的過道可通行。我們就在過道裏鑽來鑽去,玩累了就坐在高高的紙板箱上聊天,父親知道這是我們的根據地,總會找到我們並送來大西瓜,我們吃著西瓜也不安分,嘻嘻哈哈地玩鬧,鬧得紅汁滿掌,塗成兩張小花臉。

那時候,外灘一帶還是很繁榮的。印象很深的是新江橋北麵的天主教堂。教堂外老藤虯曲,碧幽幽的爬山虎幾乎覆蓋了整麵紅灰相間的外牆,哥特式尖頂在周圍低矮的建築群裏顯得突兀,整座教堂和裙樓詭森森,神秘叵測,就像一個來自異域的與世隔絕的教父。曾經一群小夥伴打賭,誰能進去就得雙份的奶油大雪糕。有個膽大的男孩鼓足勇氣挨近了緊閉的鐵鑄雕花大門,卻因為裏麵驀地傳來一陣潑水聲而嚇得臉色發白,抖著兩腿灰溜溜地回來,惹得大夥哈哈笑。

客運站往南一直到解放橋橋洞下最熱鬧,以前是幹鮮水產批發銷售的集散地,早晨天麻麻亮,就有各地的船隻靠邊登岸,開始一天的買賣。那一帶有窄窄的石板老街,如大樹散開分叉的枝幹,沿街一排排店鋪,擺放了各類幹鮮海貨,如紫菜、蝦米、扇貝、黃魚鯗、淡菜幹、還有碩大的目魚蛋。七點不到市麵就熱鬧起來,買賣雙方響亮的吆喝聲、還價聲、招呼聲交雜一片,空氣中充滿“鹹克克”的老外灘的味道。有時父親辦事也會帶我路過,我東張西望,滿眼盛不下新奇,明知這一種熙熙攘攘與我無關,還是無端地歡喜。市井民巷的繁鬧,因有踏實的日常生計做底,總讓人心生安篤。

那時我外婆外公常年居住在上海。聽母親說,曾經有一年因為要照顧生病的弟弟,母親和父親商量後決定把我送到上海去住段時間。那年我五歲,父親把我像打包一樣收拾齊全,送到船艙。他有個從小就交好的兄弟在甬新輪當船大副,這個朋友非常熱心,他還是我爺爺的幹兒子呢。等我天不知地不知地在船艙睡足一晚,次日一早,我外公已經等在上海十六鋪碼頭來接我了。當我要回去時,父親又和他那個大副兄弟說好,托他捎我回甬。可是如此神奇的寄送經曆於我竟毫無印象。從我有記憶起,隻知道外公外婆在上海,他們一年當中有好幾次要往返於甬滬之間。一般坐晚上六點鍾的船出發離甬,次日淩晨五點鍾抵達上海十六鋪碼頭。一次次,母親牽著我和弟弟,在成堆的行李和擁擠的行人之間迎送他們,等候、檢票、入口、送別,無數次的重複。我想碼頭同我一樣,早已見慣了形形色色的來來往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