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母校何在 頹敗的村校
老家武嶴有五個自然村:從山裏到海邊依次是東山、董家、李村、黃家和小荷塘。其中李村和黃家為最大的兩個。武嶴小學就建在這兩個村莊中間的小山腳下。
小學最初是借用李村的祠堂。1969年,我入學的第一天,好像是在李村祠堂度過的。沒幾天,新的小學校舍就可以臨時使用了。據說為學校的選址,村民們頗費了一番心思。也許是照顧到入學兒童的數量,校址不在李村就在黃家,但最後經過兩個村莊不斷地談判,校址選在兩村之間的山腳下,而且離兩村幾乎是等距的,約300米,以一條蜿蜒的小路相連,附近村莊孩子就近入學。離學校最遠的是小荷塘村,需翻過一座山嶺才到黃家,再到學校。上世紀60年代的小荷塘是寧海縣著名的先進村,人口不多,田地不少,書記說一不二,全村人心凝聚。後來小荷塘自己有了村校,有了民辦教師,小學低段的孩子,就在自己村裏入學了。
新校舍是七八間一層的磚瓦房。左邊一間是食堂和教師辦公室,還有兩間寢室,那是給不回家的民辦教師住宿的。其餘幾間都是教室,有時一間教室要容納兩個以上年級段的學生,謂之“複式教學”:老師教了這幾個學生,布置好作業,轉身又跟另幾個學生講另一個年級的內容。教師不夠、校舍不夠、學生不夠,隻好實行“分層異步教學”,上世紀90年代以後,黎世發的“異步教學法”風靡一時,但六七十年代的客觀條件使一群隻知“批林批孔”的鄉村教師自覺地實踐著孔老夫子“因材施教”的思想。有些聰明的孩子,一並把兩個年級的課程都學會了,而有些糊塗的孩子攥著鉛筆,望著老師,怎麼也搞不清楚老師一忽兒這樣一忽兒那樣。
那些老師,大都是民辦教師,極少數幾個是正規的師範畢業生。民辦教師是中國當代基礎教育中的特殊現象,他們沒有合格的學曆,但有的有著長達幾十年的教齡;他們一邊憑著自己對於課程和教育的樸素理解教著孩子,一邊要回家耕種幾分“自留地”補充口糧;他們是農村孩子的啟蒙人,是鄉村教育的“拓荒牛”。但我們的政府一直沒有給他們應有的待遇:那時政府也是捉襟見肘。一方麵教育要發展,一方麵師資又不足,民辦教師便應運而生。直到上世紀末,“民辦教師”才陸續分步解決:有的通過培訓考試轉為正式的“公辦教師”,吃上“皇糧”了;隨著師範生的增加,有的不適應教職勸退了;有的就自謀出路回到農民中間了。這群特殊的教育工作者,他們當中的大部分人,都是口袋裏插著鋼筆,衣襟上沾著粉筆灰,褲腿上卷著土粒,帶著迷惘,懷著失落,陸續走出教室,告別學校,隱身在臉朝黃土背朝天的鄉民中間,一晃就不見了。
他們就這樣淡出人們的視線,消失在鄉村角落,但是當初正是他們單純地認真地履行著神聖的“啟蒙”,才使我們這一代走出海邊山腳。老一輩人稱他們為“先生”,我們這一代人稱“老師”。每當節日來臨,他們總會收到來自各家的饋贈——清明麻糍端午粽——那可是自發的單純的出於對知識的尊重。三十年後的今天,傳言有些小學教師家裏都可以開小店了,據說有些教師很能夠“啟發式教育”了:同學們,今天教師節,怎樣表示對教師的尊重啊?當然今天的傳言僅是傳言,但那時人們對於教師的尊重確是我們親身經曆的。在武嶴小學,我印象最為深刻的就是褚老師、洪老師。也許銘刻著當初的認知記憶,直到記這些文字,我都不習慣稱他們的姓名,在我們看來,他們的全名如同我的父母,是不能開口叫的。他們是姓“某”名“老師”,當我們稱呼“褚老師”、“洪老師”時,他們就是特殊的“這一個”——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隻有我們在惡作劇的時刻,在某個隱秘的角落裏,才能偷偷地悄悄地訥出一聲“褚正尚”或者“洪萬雲”,而且馬上要警惕地四顧張望,會不會被人聽到,有沒有人報告。這不是“師道尊嚴”的高壓,而是出自心底深處的“自覺”:假如被人聽到了,確實也有人馬上跑去報告(這也不是品質不端的告密,而是對於尊師重教價值觀的自覺守衛)。老師聽到後往往是一笑了之,但我們總是要惶惶不安好幾天的。據說現在是民主時代了,我在《寧波晚報》上看到一個重點高中教師的煩惱——學生居然直呼其名,他也知道這並沒有什麼,但總覺得有些別扭,但又不能小題大做,製止學生,也許學生是把他看作其中一員了,最後,他隻好提議:是否給我取一個英文名,以後叫我英文名好了——民主進步到這地步,想象當初我們對老師的敬畏確實已經是“非物質文化遺產”了。
褚老師教過我家幾個姐姐,我可能是他教的我家孩子中的最後一個。他寫得一手好字,不但粉筆字漂亮,而且書法了得。幾個姐姐出嫁,對聯都出自褚老師之手,良辰美景,紅紙黑字,親戚嘖嘖稱讚。那時知識和物質雙重貧乏,這幾副對聯,往往就是鄉村最明亮最豐富的文化光輝。褚老師不但書法出眾,而且教學得法。記得他教《雲南捕象記》(現在不會再有這樣的課文了,動物保護組織會抗議),教到激怒的大象向人們衝來這個細節,便攤開手掌,湊在兩耳旁,一開一閉搖晃著向我們的座位上衝來,嘴裏還學著大象吼聲。我們立馬進入情景,好像不是置身在武嶴小學簡陋的教室裏,而是在雲南的亞熱帶叢林中,眼前的褚老師不再是文雅而嚴格的老師,而是一頭齜牙咧嘴的猛象了。我們不自覺地斜著身子躲著褚老師,一邊笑一邊尖叫。情景教學是後來江蘇李吉林老師在20世紀末總結的,而褚老師在60年代末就在身體力行了。褚老師教學生動形象,對學生的要求也很嚴格。有一次我的一篇作文在東嶴公社小學生作文比賽中獲獎了,褚老師為了表揚我的作文,叫我另抄一遍,貼在教室的布告欄裏,叫大家下課看看。那時的孩子單純而愛熱鬧,下課鈴剛搖響,同學便一窩蜂跑到布告欄看了,他們一邊看一邊“嗬嗬”地叫著,有個姓葉的同學搬來凳子站上去在作文紙上指指點點(多年後自己也常常張貼學生的佳作,但下了課隻有零星的學生上前看,閱覽現場決不會如此“火爆”),善意的哄笑和取鬧讓我難堪——少年的害羞使我不習慣公開自己的作業。我上去推開這個同學,那個同學便圍攏來,趕掉那個,這個又笑嘻嘻地湊上來,那個站在凳子上的同學更是手舞足蹈。這篇作文竟然成了課間“狂歡”的引子,大家的興奮點已經不在作文本身了,而在一個急急惱惱、左衝右突的孩子身上了。我像一個守護著作文的哨兵,企圖不讓同學們接近。在“退敵”的間隙,我掀起本身並不結實的凳子,凳腳斷了,那個沒提防的葉姓同學,便“砰”的一聲倒了下來,捂著胳膊呻吟。同學們馬上跑到辦公室報告褚老師,褚老師馬上就出現在教室裏,幾個膽小的同學馬上作鳥獸散了。幾個同學扶著“傷員”,褚老師指著我的鼻子,聲色俱厲,大意是作文貼在上頭是要給大家看的,你為什麼要阻攔?人站在凳子上,你去掀翻,會造成什麼後果?我當初哪裏會想到“預後”不好,隻好耷拉著腦袋,一聲不吭。因為葉姓同學實在疼痛難忍,褚老師聯係到家長,家長也是善良之輩,反而說自己孩子不好,帶回家去了。第二天有消息說,葉姓同學手臂骨折了。我誠惶誠恐地過了幾天,葉姓同學又來上學了,臂上有夾板,有說又有笑。沒有人跟學校打“官司”尋求法律責任,也沒有人上門來索討醫藥費,也沒有人提請學校對我處理記過,也沒有人糾結同學對我“打擊報複”。我們好像沒有發生過這次“圍觀”事件,人情如此醇厚,日子依舊太平。
洪老師可能是這些教師中最多才多藝的一個,也是以校為家的一個。他帶著師母,兩個女兒。師母是一個裁縫,裏外三村的衣服大都出自師母的手藝,大女兒還是我小學的前後桌。洪老師帶領我們在學校前麵有限的空地上挖了一個沙坑,在離沙坑一米的地方挖一小溝,上蓋木板,作為跳板,沙坑兩邊各插竹竿,竹節處剛好擱跳高的橫杆。當時,他教我們數學,同時兼教體育和音樂,而且學校的標語畫像也都出自他手。體育課的跳高是我們最害怕的內容,跳遠是最興奮的節目。麵對橫杆,眾目睽睽,要躍過去,是有點難。洪老師先做示範,隻見他退後幾步,目光專著,神情凝重,一陣助跑,準確地蹬著踏板,在橫杆上一躍而過。在我們崇拜的目光中,給我們講如何助跑,如何踩板,如何抬腿。我們一次次在簡陋的橫杆上失敗,通過,再失敗,再通過。跳遠是最有趣的,蹬著踏板往前跳,不知屈膝和彎腰,大家在沙坑上前仆後仰。滿手滿臉是黃沙,場裏場外是笑聲。有時候“瘋”得過度了,洪老師便會板著臉孔,甚至拿著竹竿打我們的屁股,我們便老老實實地排著隊,依次在沙坑上撲騰。農村的孩子天性愛玩,沙坑又在教室前邊,下了課,同學們便自發在沙坑上作“自選項目”。上課鈴一響,臉上留泥,褲卷帶沙,又來寫作業了。現在的學校運動區、學習區、生活區分塊科學、功能分明,但運動區裏的人影少見了。
洪老師還會在風琴上邊彈邊唱。有時候曲子不熟練,他便在風琴上斷斷續續奏著同一個音符,好不容易連成一個完整的旋律後,便一抬頭說:唱!我們便咿咿呀呀地隨著風琴唱起來。洪老師腳踏、手按和搖頭都有一定的節奏,時間長了,我們就知道到哪裏就要發“唱”令。於是,他就表揚,好,不錯!我們都是第一次接觸風琴,這種腳踏就能發出曼妙聲音的東西,令我們驚奇。風琴起初就放在教室裏,下課我們就跑去踩著踏板,按著琴鍵。教室裏發出同學們自創的“奏鳴曲”。隔壁班的同學終於有意見了,很快,那個稀罕物就被抬回到教師辦公室去了。隻有在“唱歌課”(那時我們沒有“音樂課”這種專業稱呼)時,大家才爭先恐後地去抬學校唯一的風琴。抬風琴隻需兩人,但我們往往跑去四五人,前呼後擁,簇擁著風琴的到來。記得一次“唱歌課”後,我回家向老爸描述了這世間最美妙的“樂器”:下邊有兩個斜掛的木板,踩著它能鼓氣;打開蓋子,有一排白白的鍵子,像姐姐送來的“炒粉糕”一樣,往下按,就能發出很多好聽的聲音。老爸是村子裏的“文藝愛好者”,大哥是會換氣的嗩呐手,他們對於“寧海平調”、“山抗”腔很是熟悉,但無論如何想象不出我們學校的“新式武器”。我說洪老師能夠彈好聽的歌曲,教我們唱歌。老爸便叫我唱唱看,於是,在那個初冬的夜晚,武嶴黃家山腳下的一間木房子裏,一對父子坐在灶下的木凳上,麵對著灶膛裏的熊熊柴火,兒子稚嫩的聲音演繹著洪老師的音樂:“學習雷鋒好榜樣,忠於革命忠於黨。愛憎分明不忘本,立場堅定鬥誌強……”老父似懂非懂地聽著。我想,柴火一定映照一老一少的臉孔,老的滿臉銅色,少的一臉紅雲。老父在鄉村社戲中接受浙東戲曲“寧海平調”,我在洪老師的教育下,接觸到現代音樂的最初啟蒙。所謂薪火不絕,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