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母校何在 頹敗的村校(2 / 3)

當然,洪老師還是遠近聞名的釣魚高手。久而久之,一杆魚竿,一個魚簍,一個健碩頎長的身影,就成了遠近幾村熟悉的魚樵耕讀圖。直到現在,村裏的老人說起過去武嶴永鎮塘來,仍然會說:那時的塘啊,幾條好的魚都給洪老師釣走啦。

那時的課程,好像隻有語文、數學、常識、音樂、美術和體育。書包有時是母親或者姐姐縫製的,如果有一個解放軍用過的黃帆布包,便令人豔羨。書包也不重,隻有幾本書和字簿。放學後,放下書包不是做作業(那時老師不太布置作業,都回到家裏料理“自留地”去了),而是幫著燒火做飯,或者提著籃子割草去了。夜晚一燈如豆,一家人喝了“夜粥”或者吃了“夜飯”,便休息了。如在夏天,則更加輕鬆一些。家人早早煮好“夜粥”,烤好土豆,在場外掃出一塊空地,搬出方桌小凳。待老爸老姐們農活回來,便開飯消夜。我們躺在篾席上,旁邊是冒煙的青蒿,頭上是高遠而深邃的夜空。老人們開始講著一代又一代流傳下來的故事,有夜空傳說,人間軼事,狐仙鬼怪,風俗傳統,人情冷暖。直到夜露漸濃,大家才陸續入屋。有時候,禮拜天老師布置晨讀。我兼任了臨時“召集人”。我們是很把老師的吩咐當成一回事的。老父是起得很早的,先在自家的“自留地”裏幹好活,然後再到生產隊裏幹集體的活。那時村子前麵有一口水井,井周圍有一個矮矮的圍牆,圍牆上鋪了石板,可供洗涮和休息。傍晚,這裏好像是一村“信息交流中心”,人們吃好飯,便自覺到水井圈或站或坐,談天說地。早上,老父起床我也起,拿起書本去召集。但我生性內向,不敢大呼小叫,隻好早早來到這個井圈上,捧著書本,高聲朗讀,以聲音召集那些同伴;幾個同伴聞聲來到井圈上,迷蒙著雙眼,打著嗬欠,開始朗讀。這些近似天籟的聲音,在這個海邊小村子的清晨裏蕩漾,引來路人的聆聽和稱讚。於是我們的聲音更高了,腔調更誇張了,搖頭幅度更大了,一直到東山的陽光開始沐浴我們的臉,我們才陸續散去。今天,鄉村晨讀圖已經是遙遠的風景了,井中晶瑩剔透的水,早已枯竭,井圈上的石板成了造房子的材料。甚至當初那些晨讀中的同伴,也隨著時光的遷延,早已風流雲散。那些留在村莊裏的,已是為人父母,正為後代就學和就業發愁,當初的情景早已忘懷了。

感興趣的還有中午的習字課。寫字與讀報,早在60年代末的鄉村學校就成慣例了。報紙上的大事對於人事不省的孩子來說,不免索然寡味。但一星期三四次的習字課,讓我們期待。習字是需要墨汁的。墨汁的來源有三種,第一種家境富裕的,到小店買一瓶“星光牌”墨汁,帶到學校,在同學們豔羨的目光中,擰開蓋子,小心地探筆下去,然後在瓶口上有模有樣地去掉多餘的墨汁,便一本正經地在大字簿上寫字了。第二種可能家境稍遜一些的,買來墨條和橡皮硯台。寫字課前弄點水,拿起墨條搖晃著胳膊磨墨,孩子都有點“多動症”,一節課下來,手上臉上縱橫交錯,儼然一個“花臉貓”。而那些沒有墨汁和橡皮硯台的同學,有一天突然對李村旁邊的山岩發生興趣。不知誰是發明家,我們發現那片岩石竟然是為了我們這群有創造天賦的孩子準備的。我們回家把粗鐵釘的頭敲扁,成為一杆鑿子。然後中午時分便紛紛來到這塊岩石下尋找可以做成硯台的石材。說也奇怪,那一層層岩石厚薄剛好如硯台。鑿下的岩石放在山下的小溪中洗淨,便成青色的模樣。岩石質地稍軟,剛好刻畫琢磨。做成的粗坯有渾圓的、橢圓的、三角形的、四邊形的。粗坯成後就是挖硯池,這是精細的手工,不能用力向下打鑿,否則就攔腰斷了,前功盡棄。要慢慢地斜著鏟鑿,一鑿一鑿均勻用力,使那塊小青石板有一個手掌心似的凹處,硯池就鑿好了。然後再在一端用鑿子側著劃出一道小溝,那是儲水的。當兩個部位做好後,便是修飾工作了,把棱角磨平,一塊沉甸甸的青硯台就做好了。我們很多人都樂此不疲,那些帶墨汁的買墨條的都加入了挖石製硯的隊伍,我們以挖到像樣的模板為樂,以造出漂亮的硯台為榮。一到中午,我們便雲集到那片岩石下,叮叮當當地開始作業。一幫孩童,或附吸於參差石壁之上,或洗滌於曲折水流之中,蔚為大觀,以致李村那片岩壁呈現一個很深的凹處,很多年以後,那個凹處還隱約可見。從製造取材的工具到鑿下板材做成各種模型,從下鑿挖池到打磨修飾完工,我們都心有藍圖、胸有成竹。那時如果有文具製作小發明,我們一定會獲獎的。若幹年後果然有這樣的項目,可惜那是許多年以後我參加工作的時候了。

除了輕鬆的課業,我們還有令人向往的“小秋收”活動。每年的秋天,山上的橡子成熟了,我們便要放幾天假去摘橡子。那是我們最輕鬆的時刻,我們每人都有自己熟悉的山,熟悉的橡子樹林。 有時候是成群結隊,有時候是孤身前往。有的挎著竹籃,有的背著“克頭”——一種海邊特有的漁具,用竹篾做成,下部大如人的肩膀,上部收攏如頭頸,下海捕魚捉蟹用的。用“克頭”是最好的,背在肩上,騰出雙手,可以左右開弓。如果是竹籃,就要一手挎籃,一手采摘,或者把籃放在地勢稍平的地方,跑到周邊去尋找橡子。每當發現長勢良好的橡子,我們都不住竊喜,這裏還沒有摘完,一瞥眼又發現另一處,真有碩果累累、美不勝收的感覺。最泄氣的是山坡陡峭,腳下一滑,籃裏的橡子拋灑一地,翠綠的橡子,撒落在翠綠的灌木叢中,再一粒一粒地撿起,其中艱難可想而知。最驚喜的是突然發現野柿子樹,枝丫間微黃的柿子閃爍,表皮覆蓋著經霜的薄粉。那時我們再也顧不上橡子了,把那些粉裏泛黃的柿子一股腦兒摘下裝在籃子裏。實在青澀的隻好強咽口水暫時寄掛枝頭,然後還要記著柿子樹的方位,過幾天再來拜訪。當你掐著指頭算著柿子成熟的日子,但又擔心著同學的掠奪,是有點茶飯不思的,甚至在“小秋收”結束後的課堂裏,眼前晃蕩的仍然是那樹微黃的果子。如果那些柿子還未被同學發現,那就一定在深秋的灌木裏悄悄泛黃發紅,等待著守信的孩子。當你放學後帶著自己做的鉤子,在一個自定的收獲的日子裏,接近那個夢魂縈繞的地方,當那些黃中泛紅的柿子漸漸在你眼中清晰起來的時候,當那些經霜以後帶著沁涼的表皮的柿子經過你的雙手進入你的籃子或者“克頭”的時候,你是多麼地為自己的好運慶幸啊。

一連好幾年,我都有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在老家旁邊的一座叫做“雞冠岩”的山上,一個突出如“雞冠”的大岩石下麵,長著一棵野柿子樹。每年“小秋收”的日子裏,我都要上去眷顧那顆柿樹,每年都小有所獲。可惜有一年上去時,不但不見柿子,連柿樹都不見了。坐在那個突出的“雞冠岩”上,我惘然若失,柿子樹究竟哪裏去了呢?

小秋收仍然繼續,我們如期到學校上交橡子。每個班級好像都要統計斤兩,每個同學好像也要經過老師掂量。如果在“小秋收”中成果豐碩,老師會在班級裏大大表揚。爭取老師的表揚,就成了我們爬山越嶺的最初動力。橡子集中起來還要曬幹,曬幹以後再統一賣給供銷社。賣來的錢充作班會費,買個籃球、乒乓、文具什麼的。大家一概為班級張羅,沒有人把橡子留在家裏自己到供銷社去賣的,甚至為了班級,我們會有小小的“私心”發作——在曬橡子的竹簟上,趁別人不注意,就把隔壁班級的橡子捧幾把到自己班級的竹簟上——豈不知學校是統一賣到供銷社的,哪裏還分什麼班級。至於最後班級的體育器具和文具,都是學校根據數量的多少大致發給的。

家長都一律地支持。如果摘得少了,家長幹農活回來後,還要開罵:你肯定躲到哪裏玩去了!至於你如何在山坡上跌倒翻滾,如何被荊棘刺破雙手,被灌木拉破腳皮,你如何一個人深入山坳,懷著惴惴之心,甚至在晚飯時分你還沒有從山路上疲憊地回來,家長們是顧及不到的。並不是他們缺乏愛心和責任,而是他們知道自己的孩子對這一帶山嶺的熟悉,熟悉每一個山灣,每一攤水塘,每一叢橡子樹;是他們對自己孩子的生存能力的自信,相信孩子能夠爬樹攀岩、能夠識別野果充饑;是他們農活太忙了,孩子太多了,忙到顧不上孩子,多到顧不上摘橡子還未回來的那一個。

就是這樣的活動,我們的團隊精神、集體榮譽感被激發出來了,我們的生存能力、動手能力得到鍛煉了,我們對於自然的契合、對於植物的親近、對於勞動的認同都被賦予了。很難想象,今天的小學生、獨生子女,會獨自到滿是灌木荊棘的山路上去行走;很難想象,今天的父母會同意學校讓孩子到鄉下的山上采摘野果、橡子;很難想象,現在的教育行政當局會支持學校做這樣的“綜合實踐活動”。當教育使孩子不會剝煮熟的雞蛋,不會掛四角的蚊帳,不敢到山野攀爬一次,不敢踏進海塗泥濘一步,我不禁要問:這樣的教育是孩子的大幸還是不幸?

我實在不知道什麼時候離開武嶴小學,我實在記不得離開時的具體情景。少年不識愁滋味,懂得惜別那是以後的事情了,直到大學期間,我才漸漸領悟到武嶴小學對於我的意義。大概是1979年,我第一次從大學回來後,首先到武嶴小學的教師辦公室拜訪那些老師。那時,褚老師、洪老師都已經調到東嶴公社或者沙柳公社的中心校了,接替他們的是陌生的臉孔。學校的負責人好像是李村的李老師,對於我的來訪,他顯得高興而驚奇。後來每個學期放假時,我都會到武嶴小學去看看,那時李老師也退休了,陌生的臉孔更多了,我需要自我介紹才能得到老師們的點頭招呼了。盡管如此,我還是願意到武嶴小學去走走。一方麵,在村裏我沒有交往的朋友和交流的對象,幾個初中和高中的同學都人各有誌、人各有路,談不到一塊了;另一方麵,武嶴小學是裏外三村唯一一個文化人聚集的地方,在那裏曾有我六年天真爛漫的時光。但是好景不長,隨後的拜訪,不但臉孔不熟悉,而且人也漸漸地少了。大概到了上世紀90年代末,我偶爾回家,看到的武嶴小學已經不再是一個學校了。水井枯竭,石欄移位,門掛鐵鎖,窗缺玻璃。教室裏的課桌凳也不見蹤影,隻有黑板上的粉筆字還未及擦除,隱隱留有痕跡。教室前麵的空地上野草開始萌芽,那個跌落了我們無數歡笑的沙坑已經板結成硬地。教室後麵的山坡上,原來開辟了一塊平地,作為我們的操場,甚至有一年還豎起過一個籃球架。現在居然成了某家的自留地了,上麵的莊稼鬱鬱蔥蔥,野蜂彩蝶穿梭忙碌。

我坐在教師辦公室前麵的水井遺址上,靜靜地望著這幾間小屋,思量著那些曾經的同學夥伴,遙想著那些為我們喜怒哀樂的老師,受著命運的驅使,如今各奔東西。他們的記憶裏,還會有當初生動活躍的蹤影嗎?那一刻,我突然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傷感和失落,再見了,武嶴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