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母校何在 頹敗的村校(3 / 3)

人事滄桑,家園巨變。我也從當初的懵懂少年,接近“五十而知天命”了。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武嶴小學在我的人生記憶中完全退隱。直到今天,在我經曆了太多的人生變故後,才對教育有了別樣的認識,才對“今生今世的證據”有了保存的欲望。我帶著現代化的數碼相機,又一次來到三十五年前的武嶴小學。

多年未走少時路,如今邁步從頭越。從黃家莊頭通向學校的小路呢?我撥開草叢,尋覓舊蹤。當初的小路蜿蜒曲折,裏邊是收拾幹淨的山坡地,外邊是齊整的水稻田。山坡地不見了,都長了叢叢灌木,萋萋野草。村莊上的多數人到城鎮打工去了,山坡地因此荒廢。水稻田挖成了對蝦塘,海水經過幾個翻水站到這裏。現在海水養殖的利潤並不高,這些養殖塘都幹涸成底朝天了。我沿著養殖塘壩來到學校遺址。這是真正的遺址。前麵是一個巨大的廢棄的對蝦塘,活動場地變成了高高的塘壩,而且荊棘叢生,野草莓在其中鮮紅欲滴。遺址就低低地埋沒在塘壩和荊棘裏邊。小心撥開密密的荊棘叢,可以看到教室,木頭窗框早被人取走,隻剩下幾根鋼筋做的窗欞,透過鋼筋,可以看到裏邊胡亂地堆著稻草和柴火。黑板洞穿,結滿蛛網。我翻窗而入,居然發現黑板一角還劃著練習英文字母的三道線,不知是哪年哪月哪位教師的手跡。在教室辦公室的外牆麵上,還有一幅模糊的毛澤東畫像。我非常清晰地記得當年洪老師畫這個畫像時的盛況:一張木梯,上麵洪老師在劃著方格,打著草圖,梯子下簇擁著我們,仰觀其變。開始是方格,後是鉛筆線條,再是黑色輪廓,最後是填充顏料。幾天後,毛澤東的畫像在牆上栩栩如生,放著紅光。我們多麼佩服洪老師,他能夠使偉大領袖毛主席神采奕奕地在白粉牆上微笑,而且跟我們佩在胸前的像章絲毫不差。有了這樣的頭像,武嶴小學就好像有了靈魂和神氣。我們有事沒事總要在畫像跟前逗留,感受著莫名其妙的莊嚴和慈祥。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今天,如果不是湊近牆麵,我們很難辨認出領袖頭像淺淡的影子了。除了一個頭像和三道練習英文字母的線條,這個曾經響著琅琅書聲的地方,再也找不到半點文化教育的蹤跡了。

我不知道最後一個教師離開武嶴小學時的情景,他是神色黯然還是興高采烈?是義無反顧還是眷戀不舍?也不知道最後一個孩子離開這裏時是否意識到自己將是武嶴小學的最後一個學生?這一切都無可追尋和考證。

我拍了幾張照片,便匆匆轉身,準備回城。

進城、回城,這是多數人的選擇啊,但也恰恰是鄉村教育頹敗的緣由。我們如何評價曾經的鄉村教育呢?它在多大的程度上啟蒙了鄉村的孩子,使教育均衡和公正以一種樸素健康的方式運行?

駐足村口,再一次回首村校。小山腳下屋宇頹敗,草木青蔥,太陽依舊散發光熱。

其實,一個人在並不年老的時候,企圖要對自己曾經的往事抑或工作經曆向別人進行一種介紹、總結或是描述,總會多多少少地顯得一些無知和狂妄。

事實上,到現在為止,自己已經寫過不少類似的總結;而事實上,自己並沒有做過一些可以書寫的事情。想起這些,我常常無地自容。我想:我隻是在路上行走,隻是有一些好事情恰巧被我遇上了。

無論是在原來工作過的學校,還是在現在工作著的學校,我從內心裏一直敬佩著那些起早摸黑的班主任,那些腳踏實地不計名利的老師,他們很多人並無在外的名聲,但他們卻以實實在在的業績和默默無私的付出支撐起在一個應試競爭過於殘酷的年代裏一個學校的地位和名聲。

如果讓我現在說說這些老師,我可以立馬說出一大串他們的名字。

而我得到的榮譽已太多,麵對這些榮譽,我唯一可以表達的決不是沾沾自喜,更不是津津樂道,而是要由衷地感謝很多在我的人生之路上給予我支持、指導和幫助的人,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原本和我素昧平生。

譬如吳寧亞老師。吳老師的寬容和引導一直讓我感激在心,在剛剛走上講台的日子裏,初出茅廬的我總是自以為是,有一次,他作為當時縣內最年輕的教研員來聽我的複習課,我居然沒有好好備課,整堂課都是講練習答案給他聽,而且是沒有錯題統計,更沒有深度的分析,但課後吳老師卻心平氣和而且耐心地跟我講複習課或是練習講評課應該遵循的一些原則。也許吳老師早已忘記此事,但直到現在,我一想起這件事,總是愧疚不已。而且,也僅僅是因為我在課堂教學上稍微有一點不拘一格的東西,參加教學工作的第二年,吳老師就讓我在縣教壇新秀的評比上獲得了高中組第一名,並推薦我參加市裏的比賽,而且不厭其煩地進行了悉心的指點。

譬如褚樹榮老師。我敬佩褚老師嚴謹的治學和豐厚的著述,並感動於他的熱心和關愛。印象中最深的是他在提攜年輕教師的時候總是不遺餘力,他總是樂於稱道某某地方某某老師的課上得如何好,如何有特點。在我認識褚老師之前,我聽說過褚老師的大名,但從來不曾見過麵。多年以前,我到薑山中學去參加區骨幹教師的評比,共有九堂課,我是第二天下午的最後一堂,而且參加的選手很多都是資曆豐厚的老師,而且在這之前,除了最初的教壇新秀評比,很多年了,我從來都沒有在學校外麵上過公開課,因而自己心裏並不抱多大的希望,於是那天,雖然路遠,居然騎著自行車去了。課堂後麵坐著三個評委,一臉嚴肅。一個我認識他,他不認識我,他就是寧波著名的特級教師沈永廷老師,另外兩位我一點都不認識。那堂課上的是《米洛斯的維納斯》,課堂上的很多細節我都已忘卻,我隻是記得當我在幻燈片上亮出維納斯的圖像問同學們美不美的時候,習慣了上公開課的同學們都善意而配合地說:“美!”但意想不到的是有一位秀氣的女同學響亮地說:“一點都不美。”我有點驚慌失措,因為我在備課的時候壓根都沒有準備過這個問題。我無法回避這個不同的聲音,我隻能坦然地說:“我理解和尊重你的感受,因為並不是所有的事物在我們年輕的時候都能感受到它的內質,就像我當初迷戀於流行歌曲的時候,我絲毫感受不到古箏、二胡等民樂之美,感受不到貝多芬、柴科夫斯基等古典音樂之美。有些事情,也許可能等時間過去已久,才會慢慢感知。”

上完課後,其中一位我不認識的評委老師走了出來,在教學樓的大廳前追上我,微笑而簡單地問了我幾個問題。而後,我騎著自行車回了家,等到第二天我又騎著自行車回到學校的時候,學校的領導告訴我,寧波市教研室的褚樹榮老師打電話過來,推薦我到在溫州中學舉行的浙江省青年教師發展論壇上執教《米洛斯的維納斯》這堂公開課。原來那位課後問我幾個問題的老師就是著名的語文特級教師褚樹榮老師。

其實,我要感謝的人還有很多,感謝我的學生,感謝他們在年度評價的時候給我的善意的投票;感謝我的同事,感謝他們工作上悉心的合作和生活上熱情的關照;感謝我的領導,總是包容我的過錯和褒揚我的所謂成績;感謝我的朋友,感謝他們即使相隔再遠也依然遙寄問候;感謝我的妻子,感謝她默默的支持和付出;感謝我的父母,感謝他們以其苦難的生存成全了我曾經的學業和現在的工作。……

也許隻有說完這些,我似乎才可以心安理得地敘述一些我的教學故事。

其實,原本也沒有什麼教學故事,在還沒有新課程標準詩意的描述之前,我隻是想在這個充滿分數和教條的教學情境中,堅持自己的一些想法。

我並沒有多少深刻的思考,我隻是覺得語文教學應該是一件美麗的事,她更多的與審美有關,與青春有關,與詩意有關,與生命有關,與思考有關,與愛有關。在我剛剛執教的第一學年的一個春天,在完成一堂關於寫景話題的寫作課之前,我勇敢地來到教務處把兩堂語文課調在一起,並帶著學生步行來到學校附近的湖泊看山看水,感受自然的生機,感受人生的詩意,我永遠記得那堂課上山水之間洋溢著的學生的歡聲笑語,記得那些描述自然的學生文字裏所散發的春草的清香。當時同意和支持我這個教學行動的教務處主任是王維明老師。

而後,不僅僅是文字,一切和文字有關、和情感有關、和思想有關的事物和情境都會融入我的語文課堂或成為我的課堂,我並不想拘泥於一些什麼,隻要這一切能讓學生更熱愛文字,熱愛生命。因而,有時候會和學生在一個雲淡風輕的日子一起聽阿炳的《二泉映月》,彼此體驗著優美深沉的旋律中所蘊涵著的人生意味;有時候會和學生一起看奧斯卡最佳影片《角鬥士》,一起探討影片所深刻表現出來的關於人性、戰爭與家園的主題;有時候還會和學生一起在一個黃昏到走馬塘看老房子,到陳鑒橋看民國洋樓;還會和學生一起到金峨山上看雪,到慈城孔廟看陽光如何鍍亮古老空間曾經閃現的輝煌。

在語文課堂上,我們一起追尋詩意,懷念往事;一起麵對苦難,守望民間。我們讀史鐵生的《秋天的懷念》,潸然淚下;我們讀打工者的詩歌,哽咽無語。

其實,文字隻是表象,它的背後是生命,有著悲歡,有著愛恨,有著感動和悲憫。有時候,我常常在圖書館裏,看著學生在靜靜地看書;在運動場邊,看著學生們在藍天白雲之下綠色的草地上自在奔跑;在藝術樓裏,看著學生們在靜靜地繪畫或活潑地舞蹈或優雅地彈鋼琴,總會在心裏對生命充滿敬畏之情,並深切地感受到教學的終極目的其實就是看到生命、讚賞生命、關懷生命和成就生命。

其實,與生命相比,所有的表白都很蒼白,我們真正可以在這依然沉重的教學現實中所從事的惟有熱愛和欣賞,盡可能地為生命的成長提供更合理的方式和更多的機會。

隻是,時間過得太快。

校園廣場上幾棵移栽的銀杏樹原初單薄得讓人擔心,而現在已經枝繁葉茂,有時下午放學的時候,我會走到那幾棵樹的下麵,抬頭仰望樹影後剪輯過的天空,那時,有黃昏的陽光透過藝術樓的長廊透過秋天銀杏樹金黃的葉片細細碎碎地灑下一地的繽紛時光和恬淡記憶。

校園後麵的江水還是那樣靜靜地流淌,校園東麵原本空曠的田野上高樓越來越多,越來越高。

有一天,我們的學校會在城的中心,四周車水馬龍,繁華似錦;而我們的生活或是教學,隻是,也許永遠,都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