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母校何在 我的遙遠的山馬坪(1 / 3)

第二輯母校何在 我的遙遠的山馬坪

幾個老同學相聚寧海,提起當年山馬坪,想重溫舊夢。我擔心路途依然艱難,老同學說,寧海到下洋陳通了盤山公路,山馬坪可以開車了。於是在一個晴好的雙休日,我帶著兒子、妻子,約著幾個當年的同學,從寧波一路驅馳,上了山路。

山路澆了柏油,蜿蜒而平整。兩邊秋山,茅草褐黃,林楓赭紅,野菊花沿途開放。闊葉林樹冠團團簇簇,經陽光塗抹,猶如閃著綠光的浮雕。空氣清新,山色養眼,我們不像訪舊懷古,倒像去勝地旅遊。汽車引擎發出輕快的轟鳴,不一會兒就到半山腰了。同行的方梁君作為“編外同學”(作為同鄉,平時意氣相投,又愛流連舊日光景,便在同邀之列)沿途指點,人文廢墟如數家珍,一一喚醒我的陳年舊憶。山腳下茅草中露著斷壁殘垣的是當年的路廊,路廊前稍微拱起的灌木叢下有寧海縣最為古老的石拱橋。山腰對麵的岩壁有摩崖石刻,上書“頭上青天”四字,裏邊還有驚險的曆史傳說。到了山頂,有一岔路,伸向另一個高山村落,上標 “山上方”,寧海人都說是當年“滅十族”時僥幸逃出的方孝孺後代居住地。車隊漸行漸高,我們的言語越來越少。這一群書生本是來朝花夕拾,但無意中好像進入三百年前的曆史場景,眼前的秋日花草頓時染上凝重色調,心頭便不免萌生出懷古思幽的情緒來了。

經過“山上方”的路口,又開一段路程,就到去山馬坪的路上。山路寬可容車,崎嶇難行。搖搖晃晃,小心翼翼,大概爬了半個小時山路,山馬坪終於出現在眼前。

這就是三十三年前的山馬坪嗎?我們下了車,一時長籲短歎。

三十三年尋舊地,此處唯有茶樹青。山馬坪仍然是一個茶場,像一個巨大的馬鞍,坐落在海拔500多米的山岡上,三十多年沒有衰敗,反而更加井井有條,鬱鬱蔥蔥了。

當年的“五七學校”呢?

四十年前,遵照毛澤東的“五七指示”創辦的“五七學校”可是遍地開花的。1966年5月7日,毛澤東給林彪寫了一封信,後來成了著名的“五七指示”。在這個“指示”中,毛澤東要求全國各行各業都要辦成“一個大學校”,“學政治、學軍事、學文化、又能從事農副業生產” ,“也要批判資產階級”。其中“學生也是這樣,以學為主,兼學別樣,即不但學文,也要學工、學農、學軍,也要批判資產階級。學製要縮短,教育要革命,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統治我們學校的現象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這段“五七指示”印在教科書的封二上麵,我們都背誦如流。 這個“指示”改動了中國現代教育的格局,改變了大批幹部和學生的命運。全國各地紛紛辦起“五七幹校”,幹部們要接受再教育;每一個縣都辦起“五七大學”,每一個公社都辦起“五七學校”,學生們要走“與工農兵相結合的道路”。因為“學製要縮短”,中小學從12年縮短為9年,初中和高中都成兩年製。因為“資產階級統治學校不能繼續”,所以“五七學校”都是“革委會”和貧下中農管理。直到1979年,國務院於2月17日發出《關於停辦“五七”幹校有關問題的通知》,全國各地“五七幹校”才壽終正寢,東嶴公社“五七學校”,也成了曆史。

但曆史總讓人低回,遺跡總有人憑吊。

我們順著茶場開辟的山路來到當年的女生宿舍。屋舍還在,窗戶洞開,木門緊閉,門上寫著“寧海縣一市鎮山馬坪茶場黨支部”幾個行書毛筆字。兒子見狀,說這種地方都有“黨支部”啊,便用相機猛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三十三年前“五七”校,三十三年後黨支部。站在高山僻壤的破房子前,我們不禁感歎中國共產黨力量的偉大。

我依稀記得剛到時,男生宿舍沒有建好,前幾天男女生是共住一屋的。男生睡樓下地鋪,女生睡樓上地板。但同行的葉姓同學開玩笑說,他們對此並沒有印象,是我那時就“亂了男女之大防”了。哪知道我直到上大學尚未發育,雖然身處異性之中,也絲毫不曾受到感化。倒是當時“四人幫”倒台不久,學校經常舉行揭批“四人幫”的活動,班級幾個文藝活躍分子在褚有林老師的調教之下,演起“四人幫”來有聲有色。同行的葉姓同學扮演張春橋,另一葉姓女同學扮演江青。後來可能因此建立“無產階級革命友誼”,結成夫妻,真成了“革命伴侶”。這是高中時代唯一一對成連理的同學,雖然後來又有一對“革命將要成功”,終因男方遠走深圳,率先進入商品經濟社會而勞燕分飛。

沿著斜坡小路向下,右邊是收拾幹淨的茶地,有幾株茶樹被挖掉晾在路邊,可能樹齡太老了。左邊是茅草萋萋、灌木叢生的荒地。荒地上幾處坍塌的牆垣,依稀可見四周的屋址。這是當年晾茶、炒茶的地方。我們采來茶葉在竹簟上均勻鋪開,開始是用大鍋炒烘的,後來買了一台機器,好像現在的小型水泥攪拌機,茶葉加工效率就高多了。今天寧海出產著名的茶葉“望府銀毫”曾在國家獲得金獎。山馬坪茶場的穀雨前茶,據說就是製作“望府銀毫”的好茶之一,我們今天喝的“望府銀毫”說不定就來自三十三年前自己曾經采摘過的那一棵茶樹,如此遙想,便覺草木枯榮,人生輪回,是淵源有自的。

茶葉加工處的正前方是一口水井,左邊是一個磚瓦窯,右上方是食堂。水井圈的水泥已經潰落,旁邊橫放著一根竹竿,竹竿下端有一掛鉤,是提吊桶用的,還是當年模樣。水井可能是最有靈性的東西了吧。我坐在井圈上,俯視井底。世界變化如此之大,這口水井依然不枯不竭;人生你來我往,生老病死,這口井依然澄澈晶瑩,能夠輝映天光雲影。對麵山上下來承包茶場的一對夫妻,我問他水井的水質,他說好哩,像礦泉水一樣。不信,你喝喝看。我們笑著說,三十三年前我們天天喝著這口井的水,夫婦倆大為不解。他們怎麼能夠想象這裏曾圍滿了一群學生,取水蒸飯,鋪衣洗滌,興趣來時,還不時潑水為樂? 水井下方的窪地裏,我們栽下的兩顆水杉,霜皮溜雨幾十秋,現今大可合抱,高達數丈了。

左邊的磚瓦窯呢?我們貓著腰撥開密密匝匝的茅草,終於找到廢棄的窯洞,黑咕隆咚的顯然已經坍塌好久。這裏曾是茶場自己燒製磚瓦的地方,學校擴建的幾間房子都靠這個土窯。那時候,這個磚瓦窯還是我們特殊的“燒烤場”。茶隴間栽有紅薯、馬鈴薯,我們偷偷挖來塞到裏邊燒烤,不一會兒外焦內黃的“燒烤”就成了。有時候忘記了自己的“燒烤”,有時候又被人家捷足先登了,你隻有暗自扼腕。有一次,有一個姓陳的同學,砍柴時抓到一個雉雞,如何處理它成了難題。但這個同學是個天生“食神”。他居然到水井邊的窪地裏挖了黃泥,和了井水,做成“雞胚”,雉雞用水浸濕,裝在“雞胚”裏再封好,然後小心翼翼地送到窯洞的爐壁上。他守住洞口,一直在那裏添柴加火,待到黃泥團幹燥,再小心翻轉,讓黃泥團均勻受熱。一直到黃泥團表麵出現幹裂、焦黑,窯洞口飄出陣陣芳香的時候,他才取出它,在眾人期待的目光中,破泥取“雞”。這是一個多麼難得的“燒雞”啊!——少許熱氣散去,雞毛已經燒掉,雞皮黏著泥胚,隻有雞肉黃裏透白,猶如晶瑩白玉。同學們到食堂取來少許食鹽,你一塊,我一塊,就在磚瓦窯前大快朵頤。待我得到消息,趕到“聚餐”地點時,他們一夥早已抹著嘴巴,滿足地離開,現場隻剩雞骨。這次特殊的“燒烤”在同學中間傳頌好久,好事者添油加醋,創造了生動的“獵雞”細節。陳姓同學也多次描述“燒雞”細節,不斷收獲著我們羨慕的目光。

水井右上方的食堂還在使用,我們透過窗洞,可見裏邊的家什,這是承包茶場的夫妻的。但當時的大灶台不見了,方板桌不見了,光滑的燒火凳不見了。一天三頓,我們都在這裏蒸飯。一盒飯,大概是一半紅薯絲,一半白米飯。而菜蔬多半是炒鹹菜、海苔炒黃豆,一星期一瓶。如果有一瓶蝦米炒黃豆或者豆瓣醬燉魚幹,那就是美味了。家境稍差的,那一瓶鹹菜要吃到發黑,還不忍丟棄。有時候,實在嘴饞,下課間隙到寢室倒幾顆黃豆吃。今天幾顆,明日幾顆,未到周末,便瓶裏空空了。怎麼就沒有了呢?這時候就考驗我們的生存能力了。那時山馬坪的茶壟間時有野蔥,還有漏下的蘿卜、苕頭等。我們就漫山遍野尋找,有時收獲頗豐,便到井台衝洗幹淨,放在食堂燒煮。一夜以後,那些蘿卜、苕頭被煮得黃裏透紅,又香又鹹,很可以做“下飯”的。那些還有剩菜的同學,都忍不住湊過來,要求“共享”美味。現在,我們理解了生產關係對生產力的製約,參悟了製度對人性的發揮。同樣的土地,同樣的人民,那時吃不飽,現在吃不了,其中是有道理可講的。

轉過食堂的左前方,又一條向上的小路。兩邊還是黃茅草,高可及人。道中石塊,高低不平。小路突出處是當年的廁所,現在居然外形完好。廁所離寢室尚有三十米,晚上起來方便,星光依稀,小道崎嶇,耳邊有野鳥鳴叫。方便之餘,生理和心理上的共同作用,讓人毛骨悚然。

拐過廁所,就到了教室和寢室。這一排四間麵的小屋,就是當年“五七學校”的主建築。走廊坑坑窪窪,上麵吊著一張竹梯,居然還是當年舊物。左邊兩間是寢室,現在擺著幾張竹榻。據說是春茶上時雇工采摘,讓民工睡的。一年一度,平時廢棄不用,現在也是東倒西歪。當年給我們作寢室時,境況也好不了多少。第一個學期打地鋪。你可以想象在山地上席地而臥的感覺。地氣太濕,我們割來茅草,鋪成厚厚的草褥。睡下時綿軟如沙發,起床時潮濕如浸水。夜氣露重,地氣旺盛,上下氤氳,我們是不勝其苦的。一旦陽光初照,雲幔開張,我們就忙不迭曬被子,曬草席。翻起席下的草墊,竟然濕漉漉如剛從水中撈出。我不知道那時的生命下賤還是強健,我們並沒有過多的怨言,家長們甚至不知自己的孩子就貼著山馬坪的泥地睡覺。可能是學校知道這種境況了,第二學期就做好了高低床,搬進寢室了。

有了高低床,我們的生活便從“平麵”變成“立體”:上躥下跳,左右逢床,寢室很是熱鬧了一陣子的。當初的喜悅,大概相當於脫離水牢獲得重生吧。而最為難忘的是,我和幾個同學居然在此有過一次五星級賓館般的睡眠。那是周六,全班同學放學回家,隻剩下我們三個同村的同學值日。傍晚時分,黑雲在山,朔風漸起,不到一刻時辰,大雪漫天翻滾下來。從寢室到廁所,短短幾十米路,風雪撲麵,極為難行。窗外北風怒號,室內涼氣砭骨,我們三個人“骨頭凍得落落響”。一個同村姓黃的同學是我們三個人的領袖,他提議生火取暖。大雪封山,到哪裏弄點柴火呢?他是一個調皮而大膽的人,便在高低床上打主意。高低床全是用鬆木做成,有些是有鬆明的(鬆木裏長有鬆香油的部分)。鬆明是極好的取火材料,我們在海邊的人,都知道用鬆明放在鐵絲兜上做成“火燎燈”,夜晚到海上照“望潮”的。於是我們仔細在每一張高低床的背麵處尋找鬆明部位(如在床杠等明顯部位,則會被發現),然後用柴刀砍下(我們每人都帶有一把砍柴刀的),在寢室裏生起火來。我們一邊取暖,一邊到屋外捧來積雪,放在洋鐵麵盆上,擱在火上融化,用來洗腳和洗臉。當火快燃盡時,我們索性把洋鐵麵盆埋在餘火裏,準備天亮時的洗滌用水。上到床上,才知被窩寒如冰鐵。於是我們又“惡作劇”了:把中間幾張高低床拚靠在一起,把寢室裏所有的棉被都堆在鋪上,人就鑽到中間睡。開始覺著有趣,不久便不勝其重,於是又鑽到上一層。睡了一會兒,還覺著負擔,又爬到上一層。一直折騰到下邊墊著十幾條,上麵蓋著三四條的樣子,才勉強入睡。如今想來,這可能是天底下絕無僅有的睡眠了——雪褥蓋著山岡,山岡立著木屋,木屋罩著大床,大床堆著棉被,中間鑽著三個少年,蠕動猶如小蟲。更可笑的是第二天,當我們沉沉睡醒,隻覺得百骨酸痛!如一具隻能呼氣吸氣的皮囊,感覺彼此都動彈不了了——我們蠻賤的身體從來沒有享受過如此優厚的“待遇”,有點“受寵若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