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晴雪霽,我們慢慢地整理著疲軟的身子,同學的被子也被一條條各就各位,原樣放回。拉開木門,外麵陽光和雪光晃得人睜不開眼睛。待適應後,才知身處絕佳妙境。初陽高照,前山後坡積雪盈尺。向陽處白如棉絮,背陰處透明如冰,屋簷玉柱倒掛,樹梢棱角晶瑩而多芒。萬籟俱寂,小路上黑色點點,是野雀在覓食。空氣清冽,滴水成冰。我們麵向群嶺,呼吸之間,吞雲吐霧。放眼遠望,旗門港畔群山皆白,猶如毛澤東詩中的“原馳蠟象”。三個少年,被眼前的奇景驚呆。頓覺置身化外,忘掉時空。此種體驗,不是情景中人,難以體會。還是姓黃的同學老到理性,他首先從雪景中醒過來,吩咐我們,要保守昨夜秘密。我不知他們後來說了沒有,反正沒有人找我們“秋後算賬”。那一夜,那場雪,永遠鐫刻在我的記憶裏,直到今天。
寢室的隔壁就是教室。窗有鐵柵,當年是用尼龍薄膜代替玻璃,現在窗框都沒有了。走進教室,仰麵一看,人字架上的木椽斷了一片,形成大洞,漏下天光,正像一束舞台上的投光,照亮了地麵上幾堆碩大牛糞。牆角長著青苔,牆壁中部的黑板還在,黑色已經褪淡。在這塊黑板上,東嶴公社僅有的幾個優秀知識分子留下過他們的筆跡。褚有緣老師麵孔黧黑,高卷褲腿,肩膀上似乎永遠搭著一條黑乎乎的毛巾。混跡人群,農民一個,沒有人知道他會教書。他教物理兼“三機一泵”,上課聲嘶力竭,汗流滿麵,不時用毛巾擦汗。這個早年三門廣潤書院的高材生,因為階級成分問題,與大學失之交臂。他書寫的物理公式和字母,瀟灑漂亮,還會講一口流利的英語。據說“五七學校”停辦後,他到清清寺教過幾屆物理,後來被李兆煥老師招去做鄉鎮企業的機修工兼管理員了。李兆煥老師當時是我們的班主任兼政治老師,身體頎長,臉容瘦削,走路風風火火,說話幹脆爽利。上課思路清楚,表達流暢,我們會被他稍顯強勢的聲音和臉色吸引。1978年我考大學之前,尚未加入“共產主義青年團”組織,他主動跟我說,這個要緊,你寫張申請書。我自覺跟“青年團”尚有距離,隻見他手掌一揮,說,有啥關係,辦了就是。他是一個頗為幹練的人,在“五七學校”所有的教師中,他出路最好:市場經濟大潮初起,他就下海辦企業,從東嶴棉紡廠辦成寧海棉紡廠,管理有序,調控有方,現在資產可觀,儼然成為寧海小有名氣的企業家。教我們語文的是褚有林老師,部隊退伍回來,講一口那時不常聽到的普通話,愛好文藝,頗有書生氣質。上課手舞足蹈,繪聲繪色。一手粉筆行書規範漂亮,在我們眼中就是“書法”。後來在我們要求之下,褚老師把自己的寫字心得編成係列講義,有係統地教我們“永字八法”。現在新課程提倡“校本課程”,那時雖無此種名堂,但我們學得紮紮實實,至今我的字跡仍然帶有“褚氏筆法”,可見得了他的“真傳”。“五七學校”停辦後,褚有林老師又教了幾年初中。現在賦閑在家,晚年突然參悟自然,看透人生,成了上帝的忠實信徒。每個禮拜在教堂傳經布道,頗得“兄弟姐妹”的敬仰。那時學校嚴格執行“半農半讀”的製度,半天文化課,半天幹農活。山馬坪多的是山地,相當於現在的“綜合實踐活動”的基地。姓呂的校長是“貧下中農”出身,在“學農基地”上細心經營,兼做我們學農的實習教練。那時候不知煤氣為何物,燒水做飯全靠柴草。放學的時候,呂校長會挑一擔柴火回家。幾個大膽的同學,便議論呂校長的“私心”。豈不知一個家庭主宰,全家等著柴火做飯,挑柴回家,正是父親責任。等我們為人父母後,才知當初接受的思想,與生存多半是圓鑿方枘。1978年學校搬遷,是呂校長從中運作,我們才得以在呂校長老家跳頭呂的祠堂裏托身。然後呂校長漸漸地淡出我們的視線,做他的全職農民去了。現在想來,那些老師,人生稟賦特長不同,是領袖的詩意理想,把他們彙集在一起,“我們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 但最後還是應了《聖經?創世記》裏說的話:你從哪裏來,要往哪裏去。
除了文化課之外,砍柴、削草、種紅薯、拔蘿卜、摘茶葉、燒磚瓦、抬黃沙、扛水泥,都是學農的“課程”。我們學得最好的“課程”是采茶葉。這是一個技術活。 新長的茶葉最底下的小圓葉叫魚葉,是不能被摘掉的,否則明年就不會抽新芽了。隻能采一芽二葉,如果葉嫩,也可以采一芽三葉。采的時候不能碰到指甲,一碰到,茶葉莖就會變紅了,嚴重影響品質。所以準確地說采茶葉是“折”而不是“摘”。開始我們隻能小心翼翼,如張飛學繡花。久而久之,我們背著茶籮,騰出雙手,也能夠像流行的《采茶舞曲》裏說的那樣:“右采茶來左采茶,雙手兩麵一起下,一手前來一手後,好比那兩隻公雞爭米上又下。”文體生活單調,本來要開辟一個籃球場,動議好久,可能怕山頭上的籃球,一不小心滾到旗門港,最後隻得作罷。記得學校還組織我們到寧海縣“五七大學”去參觀,那所“大學”辦在“山上方”附近的一個林場裏,好像專門學習農藝畜牧專業,推廣當時“朝陽農學院”經驗。條件比我們的“五七學校”好不了多少。當時記得還放過電影《決裂》,裏邊專門講授“馬尾巴功能”的老教授是批判對象。當然最好的電影是《閃閃的紅星》,不厭其煩,看了好幾遍。我們把“我胡漢三又回來了”這句經典台詞常掛在嘴邊,山岡上時不時飄著“小小竹排江中遊,巍巍青山兩岸走”的旋律。
教室、食堂、寢室、茶壟,那是我們活動的“平行四邊形”。學生、老師、茶場職工,那是這片山地的主人。時局變幻,人生聚散,近三十年中國地覆天翻。從懵懂無知到迷茫無助再到今天的略知天命,我們一道經曆著共和國的悲歡。今天,命運又把我們導引到這個教室的前麵。
三十三年過去了,有幾個當年的學生到過這裏?這兩間教室接納過哪些後來者躲避風雨?那些破落的門框和裸露的磚瓦是否記得我們當年的模樣?我們坐在教室前的石頭上,吸著煙卷。太陽西沉,遠處的茶地青綠中罩著黃暈,眼前的茅草縱橫披覆,泛著枯黃。兒子和妻子不能觸景生情,便頻頻拍照,把我們這幾個中年男人一一定格在夕陽餘暉裏。
看過教室後,我們便順原路走回。到了原先的女生宿舍後,本可左轉回程了。因著我的提議,我們順著茶壟小路,登上了山馬坪最高處。
最高處有一片稍平的坡地。向北一望,整個山馬坪盡收眼底。馬鞍形的山,開口朝西南。女生宿舍就在底部凹處,炒茶處、磚瓦窯、水井、食堂被包在中間,馬鞍的左邊是一片朝西北的茶地,此刻就在我們的腳下,馬鞍的右邊朝東南的也是茶地,教室和寢室就在其中,此刻正在我們的對麵。而這幾處遺跡之間,剛好是保養完善的青黑色茶壟,沿著斜坡,一壟壟把他們串聯成一塊,形成一個“U”字形的茶場。散布其中的老屋瓦片灰黑,牆垣灰白。這邊的開口處是翠綠的竹林和喬木,那邊的開口處是厚厚的黃茅草。餘暉斜照,彩色鮮明,沒有風聲,四周靜穆,猶如一幅巨大的俄羅斯油畫。在這個“馬鞍”裏,我們生活了一年半。以前我們也經常登上此處,但從來沒有感覺到今天的整體感和油畫感。極目北望,在西北的天際下,是群山綿延起伏的曲線,最高的山峰是狀元峰,據說是寧海最高主峰之一。夕陽在山,山嵐迷蒙,頗有“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的韻味。
轉身向外眺望,又是另一番景象。東北方向的山那邊,就是當時一市區所在地。東邊就是三門灣,遠處洋麵,海天一色,近海小島,星羅棋布。東南諸山,錯落迤邐,港灣密布,山間零星地點綴著自然村落。旗門港如一條寬闊的綢帶,“綢帶”北邊正是老家所在。“綢帶”的南邊是筆架山,神話傳說在旗門港周邊廣為流傳。小時跟船出海,筆架山頂遙不可及,隻好做縹緲的暢想,現在登高俯瞰,居然能夠見到筆架山巔的建築遺址。旗門港尾兩水彙流,一條來自東嶴,一條來自沙柳。跳頭呂村就在東嶴和沙柳的中間。
這是一個毫不起眼的小村,在旗門港尾端,偏居一隅。但因為呂校長的關係,我們下山後,在那裏的祠堂裏寄居了一個學期。
早在1977年的下半年,我們在山馬坪就聽到消息,說是可以考大學了。對於一群隻知道采茶燒窯、“三機一泵”的人,讀大學是太遙遠的事情。但不久居然有文件傳達,說是為了培養又紅又專的社會主義事業接班人,“自願報名、統一考試、政治審查、擇優錄取”。工農兵推薦上大學的日子終結了。文件傳達,人心稍有浮動,但大多數人我行我素,不存幻想。那時雖然隻有十五六歲,但對於人生命運,好像已經默認。在上高中的時候,幾個自然村的大隊書記的孩子一律到一市中學讀全日製的高中,餘下如我輩,悉數上山馬坪。經曆太多人事後,我屢屢感歎命運的無常。同那些“老三屆”相比,我們生也有幸,高二的時候碰到了鄧小平。
學校終於要搬遷了,山馬坪畢竟是采茶的地方。
在跳頭呂的祠堂裏,那些已經被命運耽誤了的老師,上課全力以赴,不斷拿“穿草鞋”還是“穿皮鞋”來激勵我們。為了能穿皮鞋,這班隻知“批林批孔批四人幫”而不知“四大洲五大洋”的高中生,開始全天上課。
文化課比山馬坪正常多了,但是該做的一切還是得做。祠堂裏定期有專欄刊出,專欄名為“短劍集”,記得是班裏的語文尖子王劍虹同學起的。我們寫好批判“四人幫”的作文,抄在方格稿裏,張貼在祠堂的牆壁上,周邊圍以紅紙裁成的邊框,倒也醒目。
即使老師苦口婆心,班級裏總有主流外的活動在潛行,何況我們還是十六七歲玩興正濃的少年呢。祠堂前麵是田野平疇,遠處是山,那就是沙柳公社的地盤了。山腳下也有沙柳公社的一個畜牧場,沙柳公社的“五七學校”就在這個畜牧場裏,跟我們的祠堂遙遙相望。兩所“五七學校”的中間,有一處茂密的竹林。每到夜晚,群鳥歸巢,喧聲啾啾。我們當中的“獵者”帶著手電,持著彈弓,屢有所獲。後來我們發現對方學校的同齡人也有著相同的愛好,於是每天爭先恐後,不到天黑就潛伏竹林,最終到鳥兒遠走高飛為止。
同各個公社的“五七學校”相比,一市中學畢竟文化課老師了得。一市區“革委會”決定在各個“五七學校”中選拔一批學生集中到一市中學實行“應試教育”。選拔誰呢?通過考試。消息下來,同學躍躍欲試。讀書成績較好的幾個同學,談笑風生,好像大學已在囊中。 那時我寄居在嫁在跳頭呂的四姐家裏,跟我同住的還有一個隔壁村的姓李的同學。我們發明了“問答複習法”——我提問,你回答,換一輪是你提問,我回答。數理化是李姓同學好,他是小老師,文科成績我略擅長,我提供思路。記得1977年浙江高考的作文題目是“路”,東嶴林呂建的《路》成為寧海縣當年高考的範文。我們朝夕揣摩,反複誦讀,至今記得作文的中心意象是“雪中紅梅”。說是一個郵遞員,走鄉串戶,傳遞信件。大雪天在山路上盤旋行走是中心場麵,他身上背的草綠色郵政挎包綴有一顆紅五星,在雪地裏猶如紅梅開放。當年的作文狀元如今已是浙江省社科院的領導。不知他是否知道當年的作文,對於下一屆同鄉的啟迪。那時我們的複習在今天說來也是相當精細到家——我們把當時認為可以作為作文題目的詞組短語都理了思路。如《橋》、《窗》、《燈》、《在抓綱治國的日子裏》、《在四化建設的日子裏》等等。為了考上一市中學的集訓班,我們挑燈夜讀。那時鄉間還沒有電燈。煤油憑票供應,四姐為保證我們的照明,晚飯後便早早熄燈,但那兩個夜讀者旁邊的豆大的燈火,常常燃到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