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選結果出來了,東嶴“五七學校”有五個學生被選拔到一市區集訓。我僥幸中選,據說作文成績頗為突出,受到當時批卷老師褚正德老師的溢美。
文科班寄托在一市小學複習。大約三十來名學生,集中了越溪、七市、官嶺、東嶴、沙柳五個公社“五七學校”的優秀生,還有幾個1977年沒有考中的“老三屆”參與旁聽。
老師們果然文采精華,不同凡響。教語文的陳京花老師披一頭幹淨的短發,開始給我們講主、謂、賓,定、狀、補,她的粉筆字極其斬截幹脆,大有男性豪氣。那時寧海到一市的公路剛通,我寫了一篇作文,可能是有感而發,頗得陳老師的好評,但對於命題作文,拙於應付,陳老師又不免為我擔心。顧鴻安老師教我們文言文,印象殊深。他在60年代就發表語文教學論文,經過十年“文革”,在課堂上講授文言文教學的心得。語言帶著方音,但思維嚴密,翻譯細致,聽來頗為解渴。葉可宏老師據說畢業於南京大學,教我們曆史。葉老師平日梳個大背頭,頭發油光可鑒,紋絲不亂。穿著雪白襯衫,皮帶高束在胸口下。一口寧海城關的口音,抑揚頓挫又慢條斯理地給我們講“南北朝”。教我們數學的是金達潤老師,這是一個口才極好而頗具鼓動性的老師,戴著一副高度近視眼鏡。我們這班人初高中連在一起都沒讀過幾天書!他對我們不知幾何、三角、代數的基本常識很是詫異。隻好不厭其煩,從頭講起。有時候我們實在聽不懂他的內容,雙眼遲鈍,神色茫然,一些同學腦袋耷拉,夢會周公。他會停下授課,給我們講徐遲的《哥德巴赫猜想》,可能是他滲入了自我的感受和發揮,陳景潤故事在我們前麵栩栩如生。當我們精神蘇醒,意識到榜樣的力量時,他再接著講他的三角函數。可能是受了他的感召和鼓動,我幾乎是從零起點,惡補數學。
那時書籍紙張奇缺。連複習做題的草稿紙都難得到,我們便用黃褐色粗紙裁開裝訂成本。據說當年印高考試卷的紙張沒有,也是鄧小平拍板,把印《毛澤東選集》的紙先挪用了。這在當時,是需要多麼大的膽量和魄力。如果你在上海等大城市有親戚,搞到一套高考複習用書,那就等於一隻腳邁進了大學門檻。我們的複習資料都是老師一塊鋼板、一支鐵筆、一張蠟紙刻寫而成。今天一張,明天一張,漏下一張,連忙抄寫。然後裝訂成冊,視為至寶。班裏有一個學生,出身書香。有一本《語文基礎知識》,惹得同學目光炯炯,垂涎三尺。
寢室在一棵柚子樹旁邊的廂房裏。我們就在樓板上打地鋪。比起原先山馬坪的地鋪來,好得多了。二三十個人,一人一張草席,一床棉被。晚上熄燈,中學的操場上或者小學的天井裏,淡淡的星光下往往遊走著幾個夜讀的學生,在背誦地球的“公轉”和“自轉”、“生產力”和“生產關係”。夜讀歸來,要小心翼翼地黑暗裏摸索前行。否則踏醒同學,絆倒自己,是要驚醒一片的。有趣的是,在沉睡者中間,有一個姓金的同學,每夜夢囈,口中念念有詞,背著政、史、地。這個同學果然考到浙師院政教係,後來成一個口才極佳、辯才無礙的教師。
高考開始,並不驚天動地。學校沒有急救車,校門口沒有如堵的人流,報紙上沒有連篇累牘。家人仍然在田地裏幹活,老父仍然在大隊的“石牛欄”林場種茶。語文生字詞填空,填了幾個,空了幾個。作文的準備,完全白費,《橋》斷了、《窗》關了、《燈》滅了——一篇《速度問題是政治問題》的縮寫。那時根本不知縮寫為何物,隻好東抓一點,西取一詞,拚湊成篇。當我寫到這裏,恢複高校考試的第三十二次考試,正在進行。這是浙江省進入新課程的第一次高考。徒弟發來短信,作文是根據歌詞《綠葉對根的情意》寫一篇作文。從《速度問題是政治問題》到《綠葉對根的情意》,作文開始從政治的奴仆逐漸獲得了獨立的生命。不知今天的侄女能夠考到幾分,事先經過了解,她比我當初的語文悟性要好。我那時語文隻考了54.5分,現在居然充當起語文教師來了。
而數學,本來期望就低,我采取“零敲碎打”的策略:從頭到尾,慢慢看來。能做就做,不懂就過。實在無分可得了,便在桌上稍事休息,已經做到無怨無悔了。後來據金達潤老師講,我的數學高考成績是班裏最好的,真是奇跡。我後來跟我兒子吹牛的時候,兒子問我考了多少。我說,據說是57.5分。兒子當時就“哈”的一聲笑了起來。後來我看到了當年錄取的正式分數,發現數學是61分。便向兒子更正,兒子反問道:“61分比57分高幾分啊?”
英語是自願選考的,並不計入總分。我們連漢語拚音都不知道,二十六個字母都難以記全。當時有一個上海知青留在一市中學教英語。我們也去試聽,習慣了方塊字,對於蝌蚪文大為抵觸和陌生。記不住國際音標,我們便發揮圖畫的特長,學習“Again”便畫了一隻鴨,嘴裏叼著一條魚。老師叫我們起來讀單詞,我們讀作“Atain”,令老師大惑不解。原來“ge”和“ta”在我們一帶的方音都是“用嘴叼著”的意思。吃力地跟了五六節課,終於放棄了。
政、史、地就是考背誦的功夫。重要的名詞解釋早已倒背如流,解釋自然現象和社會現象的大題目老師也早有準備。運氣還在曆史上。考曆史前的一個晚上,隨便翻書,翻到朱元璋采用了謀士的建議“廣積糧,緩稱王”,就想起全民背誦如儀的:“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的最高指示。不禁思忖,毛澤東也抄襲朱元璋啊。不料第二天恰好考到這個題目。
五門課程,考了300多分。不久通知政審了。政審雖然重在個人的政治表現,但家庭成分也是重要一欄。不知怎麼回事,政審有一點問題,說是一個舅舅在台灣。政審的人下到村子裏調查,才知舅舅是當年被國名黨軍隊在海上帶走的。同行的還有我的父親和同村的其他人,他們僥幸上岸取水才得以逃回,都可作證。
很久沒有通知書的消息,究竟是身體不合格還是那個台灣舅舅問題呢,我望眼欲穿,幾次打電話到公社郵電所詢問消息,反正沒有來自省裏的通知書,不久也就死心了。我又上到父親的林場,幫助他們砍柴鋤草、種茶施肥。有時候挑著鬆木劈成的柴爿,走十多裏山路,到一市集市上賣,補貼家用。每到傍晚時分,我和幾個上了年紀的村民坐在林場小屋的空地上,聊這一片山水的陳年往事。鬆風陣陣,明月晚照,遠處的三門灣若隱若現。
一段百無聊賴的山居日子過後,一市中學開學了,而且辦了複習班。父親說:“去複習吧,賣柴積下還有幾個錢。”於是我帶著鋪蓋,又一次來到一市中學。期盼的心思沒有了,我到處搜羅複習資料。記得當時三門新華書店有好些難得一見的好書。有一次放學間隙,我揣著2元錢,徒步從一市走到三門,買了《中東曆史》和《非洲地理》。回去路上,遠望人散樓空的跳頭祠堂,經過初中日日走過的十裏長堤,不禁感觸叢生。回去寫了一篇長長的所謂散文,在幾個要好的同學之間傳閱。因為當中流露出頹廢消沉的情緒,教語文的陳老師讀到後,找我談話,要我積極向上。
大概三個星期後,我正在上課,有人叫我,出去一看,門口站著同村的表兄黃才明。他手裏拿著一個牛皮信封,著急地說,送到石牛欄林場,你父親告訴他你在這裏,又送到這裏。我謝過他後,接過信封,上印著“浙江省高等學校招生委員會”的字樣。打開一看,是寧波師範專科學校中文科的入學通知書。
我不知道是如何走回教室的,不知道如何跑到教師辦公室的,不知道怎麼一會兒又到鎮上大姐的家裏的,也不知道怎麼一下子又翻越山嶺到了父親所在的林場的,也不知道怎樣跋山涉水跑到家裏的。“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從山馬坪高處看,旗門港周邊皆是群山峻嶺,從西北邊的一市,到東南海邊的武嶴,山路坎坷,人跡罕至。我懷揣著牛皮信封,猶如帶著一個動力無窮的引擎,一個下午就輕鬆穿越了。
我是應該高興的,也是深感僥幸的。中國從1966年6月停止了高校招生考試,一直到1977年10月恢複高考,整整十一年,多少人的青春被耽誤,多少人的權利被剝奪。鄧小平決定恢複高考,當年全國有570萬考生參加高考,錄取27.297萬,錄取率隻有4.79%。1978年全國610萬考生參加高考,錄取40.2萬,錄取率也隻有6.59%,而我有幸成為其中之一。我不禁感歎,在中國,人的命運何其偶然和渺小。如果當年鄧小平不再複出,就不會有1977年的高考,如果沒有1977年恢複高考,幾代人的命運又將被改寫,如果不是鄧小平改變了我們的命運,今天我們就不可能重上山馬坪,作為一個僥幸者,登高望遠,重溫舊夢。
江河萬古流,青山依舊在。三門灣,靜靜地沐在夕陽之下,真是一幅立體的山水畫。這一帶在五代十國至北宋期間,有著輝煌的航運業。那些豪門大族,航運巨擘,在這裏揚帆起航,乘風破浪,抵達高麗和日本。其中往返於寧海東嶴和日本的周氏家族,是活躍在這裏的民間航幫的傑出代表,曾為千年前的中日文化交流作出過巨大貢獻,如今也被永恒的潮汐衝刷得不留絲毫痕跡。浙江電視台曾專門製作過一期節目《發現東嶴》,主持人亞妮在旗門港的塘壩上與方梁君對話,在鄉村元宵中采風,在老街巷陌中低回,企圖尋覓東嶴當年那些海運航幫的影子,但不免空手而歸。而這塊土地上的“五七學校”同那些航幫相比,簡直是彈指一刹那。
是的,山馬坪的校舍很快湮滅,當年的學生也已走遠。但旗門港依舊潮起潮落,生生不息;山馬坪依舊花開花落,茶樹青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