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心與海的約會 綠葉情(1 / 1)

第三輯 心與海的約會 綠葉情

“不要問我到哪裏去,我的心依著你。不要問我到哪裏去,我的情牽著你……”這應該是一首年輕人的歌,我本來並不熟悉,是無意中聽到的。但當聽到“這是綠葉對根的情意”時,我禁不住哀思似潮湧,老淚如雨下。我不能不想起我的老父親。

那時父親還會上下樓梯,一次晚飯後我帶他去看中心公園的噴泉,動聽的音樂聲中,他的視線隨著水柱直向雲霄,他張開缺牙的嘴笑,卻忘不了說一句:“晚上你真的不用備課?”父親呀父親,你難道忘了五十多年前每當下雨,你是背著沒有套鞋的我上學的?從家到學校足有三裏路,已經九歲的我伏在你曾被船廠的鋼板撞傷過的背上,你一定不輕鬆。可是我並不懂得問你一句:“你真的不累?”現在我隻是陪陪你,何況就這一次,你有什麼不安的?

一年多前,我為臥床不起的父親洗腳。父親已九十八歲高齡,自己坐不住,我隻得讓他半躺在床上。這樣一來腳就不能垂下來,我不得不端來一張凳子,把盆放在凳子上,再把他的腳放進盆裏。我仔細擦洗著他的左腳,他的右腳不由自主地伸展了一下,不料就踹翻了水盆,流了一地水,還濺濕了我的褲子。我擦幹父親的腳,讓他在床上躺好,又拿布把地上的水擦掉。這時,父親歉然說了一句“我太不當心了”。

我笑了,父親,你何必有歉意?五十多年前,是你替我洗腳,你也是這樣仔細擦洗,你讓我把擦幹的腳擱在腳盆的沿上,一邊一隻,然後拿來襪子幫我穿上。曾有多次,我兩隻腳用勁不均勻,盆一側,翻了,流了一地的水。現在你僅僅把水踹翻了一次,你何必有歉意?

父親的身體越來越不好,隻能吃點流質食物。我衝了一碗藕粉喂他,他隻吃了兩三口就直搖頭。我隻得先停下來。過了半小時,看他好一點了,我就又把原來的藕粉熱了熱再來喂他,當然又隻吃了三五口。我擦去他嘴邊留著的殘液,他看著我,用極輕的聲音說:“你不用每次去熱,涼一點沒關係。”我知道父親不喜歡吃冷的東西,他這樣說,是怕我厭煩了,怕我累著了。可是父親,我沒忘了四十八年前,我讀三年級,你在學校代課。放學了,你去食堂買來了飯菜。你把我盛飯的碗一遍遍地用開水衝洗,因為當時流行一種可怕的疾病——鉤端螺旋體,你怕我被傳染。你是那麼專心致誌那麼一絲不苟那麼不厭其煩,倒是我煩你了:“你還有完沒完!”可是,現在我不會煩了,隻要你能多吃進一口,再多熱幾趟我也不會煩。

父親最後的幾夜,特別的焦躁不安,呼吸急促,雙手不停地動,好像不知道該放在什麼地方,又好像想抓住什麼。他眼睛老盯著電視,我明白了,他是想借電視上的聲音來轉移自己不舒服的感覺,我就去開了電視。可是父親又搖搖手,示意我關了。我明白他是怕我睡不著。我把電視調到了中央11台,那裏正在播京劇《四郎探母》。“楊延輝坐宮院自思自歎,想起了當年事好不慘然……”,以前父親喜歡聽馬連良唱這段《坐宮》,現在電視上顯然是一個年輕演員,但是也唱得很不錯,父親的手指跟著節奏輕輕動著,看來他的情緒安靜下來了。可是,當戲裏唱到“思老母不由我肝腸痛斷,想老娘淚珠兒灑在胸前。眼睜睜高堂母難得相見,要相逢除非是夢裏團圓”,我的心卻痛起來了。父親啊,母親離開我們已經四十多年,你也孤單我們也孤單。我一直記得十三歲的一個夜裏,忽然心裏慌得很,對你說我睡不著,你就叫我睡到你的床上。在你的身邊,我很快進入了夢鄉。我在你膝下生活了六十多年,如今你也就要棄我們而去了,今後,我們也除非在夢裏才能團圓。此刻如果我能不睡覺而多陪你幾個夜晚,難道不是我的福?

“我的心依著你……我的情牽著你”,是的,父母對子女是那麼無微不至,如果子女能對父母回報萬分之一,那也隻是綠葉對根的一寸情意。父親走了一年多了,我相信他是含笑而去的,因為他接受了我們子女的這一點點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