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1(1 / 2)

第一章 №1.1

1940年八月某日,湖北當陽某地

岩本一郎,在憲兵隊裏可算是個異類。

日軍充任憲兵的,大都也如陸軍一樣,要麼是文化素質不高的,比如隻受了幾年義務製小學教育的,隻能當上等兵以下的士兵;要麼就是陸軍幼年學校 、陸軍預備士官學校、陸軍士官學校甚至陸軍大學校這一路走來的,那就是尉佐將的料。當然,如果出身於憲兵學校,那就是進入憲兵隊的正途了。

但岩本入伍前,是早稻田大學政治經濟學部畢業的,雖是名牌大學出身,卻是文的,他的學士學位證書,在軍隊裏還比不上陸軍士官學校的畢業證吃香。故,岩本在昭和十五年 春入伍時,和小學畢業的新兵一樣,處於晉級之路的同一起跑線。雖然岩本有點不服氣,但看著那些陸校出來的士官新兵們一副雄糾糾氣昂昂的樣子,有時也不免自慚形穢。

訓練了一兩個月,趕上了“宜昌作戰” 。岩本隨部隊進入了當陽地區投入戰鬥,被戰場上的流彈打穿了右臂,渾然不知地還嗷嗷叫地向前衝,是以被嘉獎一次。岩本的長崎鄉籍與非軍校的高學曆,正是在那一次,引起了同鄉長官壽其的注意,沒幾天,就把他從小隊裏拉到了自己的身邊,既當勤務兵,也算是文職幕僚一個,實際上就是讓他養傷。這在別人看來,岩本儼然成了壽其的親信。

大概是這年八月的一天,壽其把岩本領到駐地的操場上,那場邊的幾棵樹下,綁著幾個支那人,看不清是俘虜還是平民。

軍曹們領著兵把守在操場的四周,外圈有稀稀拉拉的一些支那人,也不知是自己過來看熱鬧的,還是被驅趕過來以殺其威風的。

壽其把他的佩刀摘下,遞給岩本說:“試試你的手臂恢複得怎麼樣了吧。”

岩本雖讀的是文科,卻也是好武之人,在大學裏學過劍道、柔道和空手道,對武士之道、武士之刀更是心有戚戚焉,亦曾傾心研讀過山本常朝的《葉隱聞書》 ,對新井白石的《本朝軍器考》以及“刀劍要覽”之類的書,則可說是見一本看一本,於刀的鑒賞方麵多多少少有點道行了。所以,當他恭恭敬敬地接過壽其的刀,拿在手上欣賞了一番後,即由衷地讚道:

“好美的太刀啊!”

這把太刀,總長近四尺,刀身彎而修長,顯得很有力度,整刀沉而不重,手感頗佳。刀之鞘柄粗看平淡無奇,細審之下,鞘殼通體裹以鮫魚皮,光亮如珍珠之錯列、細碎似櫻花之初綻。柄卷以黑絲帶緊纏出交錯紋眼,透出鮫魚皮的珠花來,近鐔處對綴著的竟是江戶中期赤銅金色繪武士合戰繪樣的目貫。

這樣的組刀裝飾,簡潔明快,絕無町人的浮華,卻透著一股高貴的肅殺之氣。

岩本慢慢抽刀出鞘,刹那間,寒光滿目。血槽挺直且深,刃紋是正宗的“覆土燒刃”工藝成就的,而不是常見的靠研磨才得的一些胡裏花哨的紋樣。

岩本將刀鞘遞還壽其,雙手握刀,切先 指天。背後的夕陽照著刀刃,耀眼的光芒晃入眼簾,——血色滿目!

岩本一步步走向被綁著的支那人。

“我才二十三歲,入伍才半年,就要殺人了?就可以殺人了?而且是毫無抵抗力的被蒙上眼睛的人?照我曾在大學的圖書館裏偷看過的《日內瓦公約》,眼前的這些人能殺麼?”

但岩本知道,這些問題,不能出口問操場上的任何一個人,甚至於這樣問自己都顯得愚蠢。

這絕不是一個大和武士該有的遲疑啊!山本常朝怎麼說的?他說:“所謂武士道,就是看透死亡。於生死兩難之際,要當機立斷,首先選擇死。沒有什麼大道理可言,此乃一念覺悟而勇往直前”。他還說過“最好是每天早晨還未起床就準備著死。古諺有雲:‘一出屋簷就在死人之中了,一出門就看見了敵人’。不是說讓你有所準備,而是說在這之前就已經有決死之意了” 。

看透自己的死亡不難,於生死兩難之際當機立斷地選擇死也似乎容易做到。

但對別人的死也能這麼看麼?現在要死的,不是我,而是那些不知是有罪還是無辜的支那人,——我能替他們選擇死麼?我如何看透這些人該不該死於我的刀下?

長官、同僚們在看著他,圈外的支那人也在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