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5.1
1941年11月底,蓮橋街84號 詹宅
“阿叔啊,我該回挖壁打洞救出了阿姨,儂總要貼我一眼奔腳頭咯銅鈿吧?”第二天晚上,中民從隔壁來到詹子權的家,對詹子權說。
詹子權氣不打一處來:“儂該赤佬,搭該個翻譯官一搭一擋,兩頭通吃,兩人賺了七百元還欠夠啊?!該種咯銅鈿賺之,要傷陰劫 咯!”
中民一聽,捶胸頓足:“呀!我羊肉嘸沒吃、人搭弄得羊膻賊賊臭!”他賭誓罰願地說:“天地良心!該七百元裏我如話到手過一隻角子,我人勿撥雷打殺,撥屁還要彈殺咯!我還摸出銅鈿請劉翻譯客,為其壓驚呢!”
兩人一對質,這才知道,這七百元竟讓劉斌獨吞了。中民偷雞不成蝕把米,心裏別提有多窩囊了。
他隻得把氣出在詹子權身上:“儂乖煞介,講日語作啥呢?!勿是有劉翻譯來嘀啊?!儂勿是看見日本人難看啊?!儂勿是後悔自家到日本留學啊?!好講勿講,到憲兵隊了倒講日語嘞,莫名其妙!”
中民罵罵咧咧、絮絮叨叨、胡纏蠻攪、死纏爛打,終於從詹子權那兒拿了五十元錢,摔門而去。
蘭花患的是淋病,加之在監牢裏吃睡不好,心情惡劣,更兼無暇整裝飾容,剛接回時,樣子實在可怕。
詹子權讓她服用了最新麵世的磺硫胺塞唑製劑 ,效果遠好於一般的白濁丸,過了一禮拜光景,即日漸康複。加上飲食得當,連續休養,才十天光景,整個人,就再無晦氣病態。
這蘭花,雖未塗脂抹粉、鉛華盡洗,但素麵相向的,自有一番動人風韻、我見猶憐。
姚蔡氏不禁暗自發愁。
那蘭花剛出獄治病時,看在詹子權的臉上,借住於自己的家中,固然盡可以醫患關係視之,但她康複之後,這關係就難處了,自己並沒有義務長期收留她。而蘭花舉目無親、無家可歸,要讓她離開自己的家,無異於把她往對麵詹子權的家裏送。那,自己與詹醫師的事兒、這還差的八字那一撇,就再也沒機會寫下去了。退一萬步說,詹子權續弦娶她的同時,與蘭花再複舊緣,那恐怕自己進門後第一天就要失寵。哪怕自己再大度,蘭花再客氣,這樣的局麵,是姚蔡氏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和泰然處之的。
姚蔡氏曾幾次旁敲側擊地問詹子權將如何處置蘭花,但他都王顧左右而言它,讓她不得要領。
詹子權出錢救蘭花,雖有念舊情的成分,但實際上更多的還是出於救命的考慮。因為他相信,同樣是可保釋而無人保釋時,如在俞濟民的治下,蘭花無非多吃一些苦頭,卻無性命之憂,但在憲兵隊的手裏,蘭花則必死無疑,蓋因日本人把中國人的命從來不當回事兒。這是詹子權於日本留學時就已經形成的看法,而九一八事變以來,日本人的所作所為,更是無時不刻、反複不已地在證明著這一點。
民國元年,詹子權在日本,所以決然放棄東北帝國大學法政學部兩年的學曆而棄文學醫,就是在日本朝野上下窮兵黷武、輕生好殺氛圍的刺激下所做的選擇。他認為,法政,乃一為民保利謀福之善業,而醫術,則是為民續命強生之仁道,當此異族強敵亡我之心正熾之時,救亡圖存為第一急務,而維新革命總是在解決了生死存亡的大事後才能徐緩圖之吧。
至於那位藤野先生提起過的中國學生周樹人,詹子權是在回國好多年後,才在報紙雜誌裏對上號的。他就是魯迅。但詹子權對他之棄醫從文,頗不以為然。
以詹子權泡了兩年圖書館的所見所識,他以為中國現世之羸弱,決非中國人靈魂麻木之故,實乃中國社會經濟基礎由傳統農業而轉軌現代工業過程中,恰處於蛻皮換鱗、人人得而欺之的狀態。熬過這一關,中國必能重新回到世界列強的行列。
詹子權也對中國與世界各國的製度典章和人文曆史作過比較。他得出的結論是,一個民族的生命力在於文化,而文化的載體,首先是這個民族人民的生命,命沒了,什麼都是空的,一旦“周餘黎民,靡有孓遺”,徒然留下器物、典籍與建築,僅供後人憑吊而已,又有什麼用呢?這樣的史例,在世界範圍內不要太多哦,比如埃及、比如巴比倫……。
證明中國文化的優越,毋須太複雜的論證,——漢字一以貫之、華人舉世最眾,中國曆史最長,就足以說明一切。既然中國文化無敵,則當務之急,就在於民族的生存,隻有活下去,中國才有機會,——哪怕活得很難看;隻要活下去,中國必有機會,——“楚雖三戶,亡秦必楚”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