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0.1
1942年6月中旬某天,袁宅
袁端甫抽了兩鍋鴉片,仍提不起精神來。
自去年四月底當上寧波鄉鎮聯合會的會長以來,感覺一直不錯。雖說做的是日本人簾下的兒皇帝,但終究還是皇帝啊,不是嗎?退一萬步,說是皇帝太過招搖了些,但是個諸侯王,總是錯不了的。
想想以前的段光清、羅惠僑、陳寶麟 ,哪個上麵不還有巡撫、省府和專區啊?他們離天庭還遠著呢!而自己,卻伸手可觸,甚至可以說,除了日本人,自己就是寧波百姓頭頂上的天了。
這樣的情形,可是本地牧民史上的孤例了。
想想去年以來自己組織的慶祝皇軍攻陷香港、馬尼剌和新加坡的市民遊行,多麼威風!這種君臨萬民所帶來的巨大喜悅,豈是那幫凡夫俗子們所能享受的?
至於說自己當了日本人的傀儡,成了千夫所指、萬世唾罵的漢奸,袁端甫卻頗不以為然,統統把它當作耳邊風,他甚至從中聽出了別人的泛酸與嫉妒。
漢奸怎麼啦?往上數兩三代,誰不是滿人的漢奸?做滿人的漢奸和做倭人的漢奸有什麼區別?
再者說了,你俞濟民棄守你的城池、丟下你的子民給日本人,反而倒持了民族大義、保了你的道德操守啦?!我不信。
問題未必那麼簡單、輕巧。
袁端甫是個商人,但也念過書。他雖然為人唯利是圖,但於此義利之辨、夷夏之防的大事兒上,說他沒用過腦子,也真是冤枉他了。
在袁端甫看來,漢奸,總是與亡國奴聯係在一起的,先有亡國奴,而後才有漢奸。為君者,發徭役征賦、食民人脂膏、築高牆鴻溝、養文官武將,到頭來,卻抵不住北狄鐵蹄、西戎船炮、東夷刀劍,自己撒腿一跑了之,卻讓治下的人民做了亡國奴,把義利夷夏這麼一個千古難題,丟給了手無寸鐵又無處可逃的百姓,這算什麼?!他竟有臉在四明山上翹著二郎腿,批改城廂難民的作業了麼?!
那好,鄞縣六七十萬人、城廂二十幾萬人,是讓日本人軍管,還是叫中國人自治?顯然,四明山上那幫人果真是愛民如子的好官的話,總不會選擇讓日本人軍管吧?如果反對日本軍管,那就總歸要有中國人出來主持局麵不是?你能說出來主持局麵的人都是漢奸?!大家都不願擔此惡名,那還不是落入日本人軍管的魔掌?!
不追究讓我們成為亡國奴的人之責任,卻耿耿於誰是漢奸的問題,除了再三證明中國人“勇於私鬥、怯於公戰”之本性,還能有什麼意義?!
至於“自治”之初,總不免日本人的意誌強加與卵翼保護,那也是亡國奴所必有的生存狀態,這些壞賬,能全算在我姓袁的頭上麼?!
我也在抗爭啊,比如……。
袁端甫想了半天,卻也想不出他成功地從日本人手中為本埠民人爭取到利益的事例來。
本來,那個鄔憲成要求歸還他的房產的狀告,倒是可以做一下文章的。可惜,他告誰不好,偏偏告的是芝原,自己又怎能忘恩負義而為姓鄔的出頭?該憨陀卻不知咋的像吃了豹子膽、喝了虎骨湯似的,不聽袁某的勸,結果,稀裏糊塗地就死在芝原的手了。
唉,罷罷罷!辱罵任由之,好官我自為之。
袁端甫接過傭人送上來的蓮子湯,一眼瞥見了蓋碗上畫的“無雙譜”長樂老馮道:
千載民生各為主,四朝十帝莫須忠。燈前亦有捫心問,或許浮塵或許風。
玩味再三,才把那一小碗的蓮子湯喝完。
不料,其中一顆蓮子中的蓮芯似乎沒挑淨,這又甜又苦的滋味,又讓袁端甫感慨起來。
自己畢竟不是張自忠,也根本未存今後如他一般找一個自證清白的機會之念想;說自己自甘汙名、忍辱負重卻也不符本意;至於能不能達到馮道的水平,卻是沒什麼信心的。雖不自認是漢奸,但三人成虎、眾口鑠金,漢奸之名怕是坐實了的,這也是天要落雨娘要嫁人的事兒,由不得自己,——百口莫辯啊。
不過,袁端甫固然可以不在乎中國人的唾罵,但對日本人對他的喜厭,卻不能不在意。
最近要命的事兒有二。
一是芝原。這個一手把自己送上人生事業巔峰的日本人,不明不白地被他的同胞趕走了,搞得自己竟不能像送矢野那樣地為他舉辦一個隆重的歡送儀式。
二是聽說這“甬人治甬”的策略,怕是快到頭了。袁端甫聽說,最近日本人與南京國府的人,正醞釀著成立直隸行政院的浙東行政公署的事兒。既然這事兒,背著袁某人,則顯然,成立後的浙東行政公署,肯定沒袁端甫的份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