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0.2
1942年5月下旬,嵊縣晉溪
蔡竹屏鐵著心,要辭去餘姚縣長的職務。
理由頗有點兒孩子般的賭氣:原本省裏和軍事當局商定,將派“戰鬥力極強、紀律良好的第26師”,到餘(姚)上(虞)兩縣來,任務是一個月內肅清遊雜部隊,掩護政府推展政權,乘機反攻餘姚。這把蔡縣長高興得什麼似的,他興衝衝地下山,到嵊縣去接應,還硬著頭皮陪著川籍的王師長看了自己平生所深惡痛絕的“篤戲” 。不料,當蔡縣長跟著王師長到了上虞的章家埠時,上司的一紙命令,就將26師調往金華待命了。
蔡縣長那個失望哪,簡直無法用筆墨形容。
這位蔡縣長,是鄞縣城廂內一家南紙店帳房先生的兒子,前清光緒三十年 出生。他那與毛筆和算盤打了一輩子交道的父親,是他的啟蒙老師,從小就給他灌輸要為天下百姓讀書的誌向。可惜父親於蔡竹屏八歲那年去世 。靠著親戚的資助,他於民國十三年畢業於北京彙文大學,次年底便加入了國民黨,投身於國民革命事業,參加了北伐戰爭,並積極從事文化和新聞工作,以 “疾風”、“綠橘”、“仙夫”等筆名發表許多充滿激情、評擊時弊的詩文。可見,他是個地道的讀書人,為人正直,為官清廉。
既是讀書人,自不免失於梗直迂腐、不知變通。認準的理兒,非得一竿子捅到底不可,如果捅不到,幹脆就撂挑子不幹。這位,利用自己的職務之便,不知放跑了多少共黨分子,為此跟CC係的人結下了很深的梁子,若非省主席黃紹竑百般護佑,蔡縣長豈但官職,恐怕連項上人頭都難保。
民國三十年四月二十三日,蔡縣長治下的餘姚縣城被日本人攻陷。這位疾風先生於堅壁清野之後,即帶著縣府機關人員上大嵐山趨避,苦待光複凱旋的那一天。
然而,苦難似乎才剛剛開始。
先是被日本人從一個山頭趕過又一個山頭,後又疲於應付土匪的侵襲、“遊吃”部隊之擾民問題。至於為機關人員和保安部隊的俸餉和糧草的操心,更是無日無之。
十二月八日太平洋戰爭爆發後,山上軍民的信心為之大振,都指望著美國人在三個月之內“會使倭奴坍台”。但隨後從電台裏傳來的英美失利、南洋諸國相繼淪陷的消息,以及後方大員之“戰事至少還要五年”的說法,又使大嵐山籠罩在悲觀的霧霾中。
十二月二十三日起,日偽軍對盤居在四明山上的渝方寧紹各縣流亡政府和武裝力量,發動了六路掃蕩,結果,餘姚、慈溪、上虞和紹興各縣機關都受到災難。
那天,蔡竹屏撤退前,給他的朋友、時駐奉姚交界的北溪的慈溪縣長章駒打了個電話,叫他小心提防。章說,這兒尚無敵情,蔡兄可向我靠攏。也虧得日本人的飛機炸彈炸掉了蔡縣長的企圖,讓他逃過了死劫,——因為後來得知,章駒剛放下電話不到十五分鍾,便孤身陷入了敵人的包圍,在突圍時壯烈犧牲,成了浙江省捐軀抗日的第一位縣長。
章縣長殉職的噩耗,讓蔡竹屏悲憤不已,而蔡母更是如同喪子,因為章駒和蔡竹屏同齡同職、且又相鄰相善,蔡母向來對這位英氣勃勃的蘭溪小後生 ,愛憐有加、視如己出。
蔡竹屏在嵊縣晉溪的一個破廟裏,為章縣長舉行了追悼會,因為慈溪縣府已經差不多被完全破壞,殘存的幾個屬下,除了為他們的長官披麻戴孝,根本無力操辦喪事。餘姚縣機關職員、蔡家老小都參加了祭奠。省政府電彙了兩千元治喪費,這在當地的市麵,隻夠買到兩頭豬,蔡竹屏為之太息不已。這位縣長大人便利用職權,將章縣長的棺槨衣衾和各種治喪費用,都報銷在了餘姚縣府的賬上,而將那兩千元,以慈溪縣府的名義轉彙給了章夫人。
摯友章駒,章之鴻先生,生於湯溪,仕於慈溪,殞於北溪,祭於晉溪。蔡竹屏再三咀嚼其中的巧合,不勝唏噓。他寫了挽聯 ,掛在章駒的靈前:
抗戰到五個年頭,攜手並肩,相與訴縣長生活:千般艱苦,萬種酸辛。碧血映丹心,滿腹牢騷懷好友?
通話才一刻鍾裏,拒虎進狼,共遭逢敵寇鐵蹄:我方脫險,君已成仁。青山披縞素,漫天風雪吊英靈!
民國三十一年初,在護送章駒的靈柩到湯溪前,蔡縣長將家小分別安置在幾個地方幾個山民家中,從此開始著沒有家室之累的孤身遊擊生活。
但蔡縣長仍然不感輕鬆,反而越來越累。終於在第26師半途而去之後,決定不幹這差使了。
這活兒真的沒法幹。這世上雖多“事在人為”之事,卻也不少“有所為有所不為”之人。有好些事兒,別人不敢幹、幹不了,這蔡縣長卻很能幹、很樂意幹,比如變著法子放跑共黨分子、在流亡途中堅持辦學。但也有好些事兒,別人以為理所當然、駕輕就熟的,在蔡縣長那兒卻成了天大的難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