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身契(2 / 3)

一派歡呼聲中,梁紅玉登上城樓,遠望金兵的鬆散旗幟,忽然憂心忡忡:“敵人攻不下此處,或許會分兵向西,嶽統製那邊壓力可就大了!”

負責後勤的孫二娘、顧大嫂也都一凜,放下手中活計,紛紛說:“趕緊派人去送封信。”

*

被一堆姐姐惦念著,嶽飛在寒風大雪中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他負責帶兵死守汜水關北的黃河渡口。梁山、明教水軍同時輔助。黃河兩岸三場水戰,上千條血命,擊毀金軍戰船大半,擊殺金將阿李朵孛堇。直到忽如一夜寒風起,凜冬提早降臨,渾濁奔流的河麵,一夜之間成了堅冰一塊。十月二十六日,金兵萬馬渡河。嶽飛急令在河麵上鋪柴墊草,試圖用火燒融河麵。突降的大雪澆滅了一切溫度。宋軍傷亡慘重。嶽飛令大部隊帶百姓撤退,自己率五百騎掩護斷後。嶽飛不是頭一次挺身衝入敵陣了。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氣勢,震懾了頭一批揚長渡河的金兵。麵前五六柄狼牙棒擊來,揚槍一擋,震得手麻。再待出擊,對麵的兩個金將突然好似被無形的箭射中麵門,麵現恍惚之色,讓嶽飛一槍一個,擊落馬下。

嶽飛疑惑,定睛一看,兩名金將的頭盔縫隙裏,臉上可見黃白一片,淌著蛋黃兒。

身後響起一聲喊:“小嶽將軍,我伲方從江南趕來,沒來遲伐?”

猛一回頭,一個國字臉大漢縱馬趕來,身披華麗金甲,右手持大刀,左手剛丟出去兩個鴿子蛋,空空蕩蕩,有點不知放哪兒好。

部下裏有明教軍,喜極而泣:“方教主!儂總算來了!”

方臘背後,整整齊齊地三萬江南明教精兵,一個個臉上被凍出高原紅,然而手中刀槍並舉,虎視眈眈地看著嶽飛麵前的金軍騎兵。

方臘喝道:“開弓!”

明教教主的風範是多年練出來的,方才趾高氣揚渡河的金兵麵麵相覷,現出了懼色。

嶽飛心中飛速盤算。幾個月前就已寫信向明教求援,然而方臘此時方才趕來,頗有些危急時刻挾軍邀功的意思。但抗擊外敵要緊,哪有心思揣測猜疑。

連忙叫道:“方教主來得正好!咱們左右夾擊,我衝前鋒,把敵人推回河裏去!”

有方臘三萬人助陣,冰封黃河的缺口終於被堵上。方臘久不經曆戰陣,大刀一揮,骨節哢哢作響,殺了數人,才找回當年橫行江湖的感覺。瞥一眼旁邊的奮勇小將,心生感慨,忙裏偷閑問一句:“我阿囡——我女兒呢?”

嶽飛喊道:“跟武鬆大哥一道,在京東西路!”

*

十一月初,雪晴。完顏宗翰部將沙古質率鐵騎三千,從後方包抄京西北路穎昌府,正撞上在彼負責安置難民工作的史文恭,手下是三千吃不飽飯的老弱病殘。史文恭接到張叔夜部隊的報警信件,冷笑撇在一邊。

根本沒派人求援。驅趕著手下老弱病殘,山頂積雪中下了劇毒,再勒令己方兵卒百姓躲進山洞。餓了兩日,等雪融入水,沙古質的三千鐵騎,連人帶馬,整整齊齊地暴斃在了營帳裏。

*

武鬆手下的兵最雜,但都是熟知底細的老部下:一萬梁山軍,一萬明教軍,另有一萬田虎舊部,已經訓練得有模有樣。據守開封東側,同樣是堅壁清野。由於方臘軍的意外加入,金軍在汜水關折損甚眾,神策、神威、神捷三營考慮暫時北退。武鬆跟身邊人商量不兩句,下令:“兩廂夾擊。追。”

不能心軟也不能懶惰。五丈河沿岸踏雪作戰,愈發孤軍深入。旁邊跟從做先鋒的包道乙都開始嘟囔:“儂不怕伊是誘敵深入之計?”

武鬆和隨同的梁山將領都笑。再追一天,方金芝也疑惑:“這個去處好生熟悉!”

眼前一座大水泊,結了冰,蓋了雪,凍住了幾艘破破爛爛的漁船。周圍枯枝敗葉,遠遠看到金兵在裏頭安營紮寨。

眾梁山好漢冷笑:“他們倒是不知這裏是俺們老家!高俅童貫的十萬大軍,當年都栽在這泊子裏了!”

濟州府梁山泊內外,到處都是沒拆幹淨的工事寨柵。這才沒過兩年,勉強好使。將金兵逼退到梁山泊附近,左軍寨小路埋伏,右軍寨輕騎包抄,黑風口亂石堵死,一直將金軍大部隊逼到斷金亭畔,利用地勢差,滾木排釘洪水般砸下來,頓時人仰馬翻。

一個漂亮的圍殲戰。眾好漢在忠義堂裏匆匆喝了一頓酒,隨後又一路金軍自德清軍而下,這才避其鋒芒的退到興仁府,與張叔夜、方瓊帶來的義軍會合,雙方各自喘息了三五日。

張叔夜是昔日的濟州太守,過去沒少跟梁山泊幹仗,尤其是梁山小夥子去濟州府掃貨快活的時候,那就是跟張叔夜的官兵玩貓捉老鼠,稍有不慎,人頭就會掛到濟州府城門口。後來梁山勢力壯大,又開始跟周邊百姓和平相處,積累了相當的人脈基礎,張叔夜也就明智地不捋虎須。朝廷的“剿匪”命令下來,派幾百兵馬,到梁山泊水邊搖旗呐喊,做做樣子;眾梁山好漢也十分給他麵子,幾艘破船擱淺在岸邊,故意讓官兵俘獲,作為張叔夜往上麵“報功”的憑證。

因此張叔夜和梁山,雖然算是官匪不兩立的仇敵,可偏還有那麼一點點惺惺相惜的隔空好感。

這會子兩股兵馬會合,大家“一笑泯恩仇”,相互通報了軍情。張叔夜忽道:“我義軍在來路上聽說,金兵三路南下受挫,正派小股部隊潛入宋境,試圖從後方包抄——穎昌府下轄的十裏八鄉,是誰在守?最好派人送個信去。”

*

潘小園在京城裏讀到捷報,眼皮直跳,叫了聲阿彌陀佛。

其餘的戰報捷報,裏麵地名術語一串,她也並非件件看得懂。全靠中廳裏的大地圖,慢慢看著紅黑小旗交錯移動,一點點逼近東京城心髒地帶。

倒不必太驚慌。原本的計劃,便是將敵軍“誘而殲之”,因此時有戰略撤退。堅壁清野之下,鎖住通向北方的退路,著重消滅金軍有生力量。

然而這張且戰且退的防禦巨網也非全然無懈可擊。京畿路東南部被撕開一個口子,越撕越大,到得十一月中,已有彼處難民湧入東京外城,哀叫開門。

潘小園心中一凜,問那來送邸報的傳令兵:“那裏不是康王和常勝軍守衛麼!他們兵力最足,怎麼這幾日節節敗退!”

傳令兵自然不明就裏,白著一張麵孔,囁嚅道:“小的接到戰報,便是如此……”

但她也知道,將這戰報第一時間送到自己府第上的目的。身為常勝軍名義上的統帥,必須對此給出一個解釋。

將經濟工作暫時交給貞姐、鄆哥和燕青。沒說兩句,忽然有個寬袍大袖的文員小吏前來求見,哭喪著臉自報家門:“下官……下官是翰林圖畫院的……”

潘小園趕緊把人家請進來。自忖除了當初分派國庫錢糧的時候,沒怎麼跟這撥人打交道啊。

翰林圖畫院書吏顯然是犯大事兒的表情,不敢去開封府,先來潘夫人這兒負荊請罪:“那個、太上皇……丟了……”

潘小園一驚,轉頭跟燕青等人對看一眼,全然不信:“怎麼丟了?”

對方一把鼻涕一把淚,總算給說清楚了。趙佶在翰林圖畫院已領了幾個月工資,一藝在手吃喝不愁,溫飽起碼不成問題;大家又照顧他,以前跟隨服侍的小黃門依舊不離左右;可也正因為此,趙佶對時局的消息比別人都靈通,聽說金兵越打越近,別人剛開始議論,他已經夜不能寐;別人剛有些著慌,他……

潘小園目瞪口呆:“……跑了?”

在幾個貼身小太監的幫助下,收拾細軟,已經溜出了東京陳州門,腳打後腦勺,一路往南避禍去了。第二天早上,大家見他沒來“上班”,這才發現了一片狼藉的宿舍,還扔著兩盒沒來得及打進包裹的畫筆顏料。

她沉住氣,安慰一句:“這事怪不得你們,他是大宋國子民,腳長在自己身上,要去哪兒都是他自由。”

但太上皇四體不勤五穀不分,萬一迷路受難,倒是有些風險。

想了想,又說:“去通報宗澤老相公,嚴查往北的關卡哨卡,不能讓太上皇跑到戰區去。萬一讓金兵逮著,以此要挾忽悠百姓,可就不妙了——算了,我自己去說。”

燕青:“我陪你去。”

燕青被她牢牢的管控在身邊。以他的人際交往能力,早就成為各路軍馬之間的萬金油,有他幫忙刷臉說話,省不少事。於是趕一輛車兒,沒幾步路到了開封府,正趕上另一個傳令兵來送戰報。

“報——”小兵口中帶著哭腔,“應、應天府失守,常勝軍潰敗……康王、康王受傷……乞求支援……”

潘小園整個人從上往下的一緊。拔腿就往裏麵跑。讓燕青一把拽住。

難得跟她霸道一回:“慢點!是想摔出個好歹來嗎?”

她摸摸自己肚子,接受批評,一步步走到宗澤的議事堂去。已有衙役飛奔傳報,幾個婢女奔出來扶住。

堂裏已坐了一圈文官武將。趙楷居然也在,一身長袍便服,見了她一揮手,表示免禮。

氣氛陰沉沉的。半天,趙楷才說:“康王是朕兄弟,現在卻報受傷——你們就是這麼安排的?”

以九五之尊的身份來看,語調已經很客氣了。

潘小園輕輕咬著牙齒,決定先不把太上皇逃出京城的消息說出來。

因此這次派可靠之人指揮,把他們頂在最緊要的前線。熟料其餘軍馬尚且沒現敗象,常勝軍倒有一觸即潰的架勢,讓金兵撕開缺口,直取京畿路!

離得最近的是武鬆的部隊,但若要前去救援,也至少要三日的工夫,且是拆東牆補西牆,並非上策。

朝宗澤征詢看一眼,開口:“常勝軍的實力我是見過的,不可能節節敗退那麼快。也許,也許是康王……”

明白人都知道她的意思。也許是趙構急於建功,急躁冒進,以致受傷呢?

趙楷不悅道:“可是常勝軍丟了應天府,總不會是康王害的!我早就說,這些異族軍兵不可信,不能讓他們防守南京城!你們趕緊想辦法!”

當初親口給史文恭封官的也是他,現在第一時間懷疑“異族軍兵”的也是他。大家也知道他是關心自家皇親骨肉,沒人不合時宜的勸諫他的自相矛盾。

一屋子人沉默地傳閱著戰報。都知道常勝軍實力最強,和梁山、明教精銳不分伯仲,人數上又占絕對優勢,又是一心效忠潘夫人的。況且大金國是契丹宿敵,不管是為了功名、封賞、還是一口飯,還是留在東京城外的那些溫柔繾綣新“軍屬”,他們都有十足拚命的理由。

自然沒人懷疑潘小園。史文恭也沒有從中作梗的機會。宗澤將戰報翻到最後,血汙裏辨識出字跡,忽然說道:“我知道為什麼了。”

在趙楷驚訝的目光中,說完了後半句:“你們看看,常勝軍遭遇了誰。”

作者有話要說:日萬活動雖然結束了,但今天依然給大家肝萬,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本來想在生日當天結文的,現在看來還需要幾天,再加上番外,大家能一直看到下周o(* ̄▽ ̄*)o

潘小園端坐堂中,一心一意地數錢。

繁瑣的巨額軍費開支,在腦海裏幻化成一隊隊精神抖擻的兵馬,每一張麵容都無比清晰。

軍隊已然依次開拔,井井有條地進駐了各處險要之地。武鬆領梁山重兵,走得最早,已出發三日有餘了。嶽飛也已領兵出征,帶了所有善於野戰的嶽家軍,駐紮在了黃河沿岸的工事裏。

忽然想起武鬆臨走之前。有意克製著沒多纏綿,隻是輕輕吻她,囑咐一句:“天氣漸寒,記得加衣服。”

她心裏酸酸的,“嗯”一聲,見他目不轉睛凝視自己,沒多久便害羞,說道:“看我幹什麼?”

把她從頭細細看到腳,最後目光定在圓潤晶瑩的右耳珠子上,不由分說,輕輕摘下小小的珍珠耳墜兒,手帕包好,自然而然揣進懷裏。怎麼也得有個念想的物件兒,還不能太大累贅。

潘小園:“誒,這墜子可貴……”

他卻沒有歸還的意思,反而心滿意足的看著她笑一笑,也隻能由他去。

眼看他整好衣甲鞋襪,最後檢查一遍腰刀,精光鋥亮的一吹,輕輕一拋,呼呼風響,那刀在空中劃了兩個圈兒,刀尖朝下,嗤的一聲響,嚴絲合縫的落進鞘裏。

知道他是有意顯擺逗自己開心,也隻好故作驚喜給他看。樂沒兩下,就笑不出,輕撫他大手上的繭,歎道:“英雄豪傑都去了戰場。隻有我,連把刀都不會使……一個敵人也消滅不掉……”

武鬆反握她手,濃眉舒展,目光堅毅,看著她。

“我們這些掄刀使槍的,既有一身本事,便是為了保護你們這些不會使刀的大多數。”

這話讓她癡癡想了好久。再抬頭,眼一花,武鬆已彙入出征的隊伍裏。

*

其餘諸將各有任務。最後一撥軍馬臨行前,她下令打開趙佶的私藏小窖,擺了一桌自大宋建國以來人均消費最貴的壯行宴,還邀請皇帝親自來講了幾句話。金樽清酒鬥十千,不少漢子酒一沾唇,就熱淚盈眶。

連方金芝也象征性的抿了一口。明教“承義軍”已擴充至三萬餘人,個個武藝精熟,即日便向西開拔,充實河北東路。金芝公主在軍中曆練近一年,已現出武將風度,沒什麼大小姐範兒了。

方大公主雍容自得,鐵盔戴上,指揮身後眾將,齊向潘小園告辭。

“阿姊保重身體。江南若是有來信,勿忘記給我留著!”

大多數人在家裏都已提前演練好分別的戲碼。來赴宴時,誌氣昂揚,早就不知道死字怎麼寫。

扈成與扈三娘兄妹同屬西軍。因著西夏與金夾攻宋境,西軍其餘兵力集中守衛宋夏邊境,扈成、王進帶的這支隊伍,便成了精銳西軍的唯一一支勤王師。奉命增防河東路,防止金兵自西路分流而下。

林衝和老搭檔王進痛飲一醉,轉頭一看,扈三娘端著半碗酒,眼中望著他身前的桌子。

忽然便想起了當年在斷金亭,和這個小姑娘對飲切磋的場景。朝她微微一笑,難得的主動說了句話:“你們西軍任務艱巨,此去路途最遠,一路保重。”

美人眼圈驟紅,剛要點頭答應,扈成驀地搶過來,把她拉走了,朝林衝丟了個警告的眼神。

一幫洗白了的山匪,休想招惹他妹子。

林衝搖頭笑笑,長歎口氣,不做計較。旁邊魯智深倒不忿了:“喂,你們老種相公手底下的軍官,何時變得這麼沒禮貌了?”

扈成早不理他。潘小園連忙湊過去笑道:“師父別管他們。我問你,綁腿麻鞋油靴都備了富餘的沒?別像上次似的光著腳回。”

魯智深笑道:“這個自……”

忽而意識到說話的是誰,趕緊往後退,自覺跟她隔出兩臂距離。潘小園的府第裏自從添住了貞姐兒、鄆哥、孫雪娥母女等人,更是一大院子的“孤兒寡母”,眼下這個正主兒據說肚子裏還帶個小的,要多嬌氣有多嬌氣,在大師眼裏,就是棵一吹就散的蒲公英花兒。居然還不避諱到處跑,簡直是碰瓷。

魯和尚一見她,總覺得空氣裏都是危險因素,生怕自己喘粗了氣兒,把那個不知多大點兒的小家夥震傷震殘了,武鬆還不得跟他沒完。

而潘小園卻愈發喜歡和魯大師同框,原因很簡單。饒是她幾個月來飲食得當,多動少躺,到了這個時日,小肚子也鼓鼓的顯出來,隻能天天穿寬鬆衣裳,煞是惱人。但往魯大師旁邊一站,讓他那彌勒大肚皮一襯,就成了小巫見大巫,頓覺自己無比苗條,連帶著精神抖擻,恨不得像大和尚一樣活蹦亂跳。

魯智深放輕聲音,捏著嗓子,笑道:“大相國寺的僧眾們都給灑家準備足了,你莫擔心!叫你府裏那幾個小的該吃吃該喝喝,等灑家們好信兒就成了!”

說完,挽著林衝,左搖右擺晃著大的肚皮,意氣風發地告辭。

阮小二一碗酒下肚,臉膛紅紅的,望著潘小園便道:“有件事拜托嫂子……”

趕緊說:“阮二哥請講。”

阮小二撓撓頭,有些難為情,低聲說:“跟你也不說客氣話。萬一俺這次……嗯,沒回來,麻煩你去跟俺女人說,俺在宅子後麵大水缸底下還藏了一百來貫私房,是賭錢贏的,讓她挖出來,好好孝敬俺老娘……”

潘小園心中一酸,剛要答應,阮小二又趕緊補充:“這是萬一——萬一!俺要是平安回來了,你可不許亂說!俺還指著這點錢喝酒上賭場呢!”

撲哧一笑,連忙應承:“好好,不亂說。”

阮小二喝著酒走了。阮小五耷拉著臉過來。

“嫂子,有件事拜托你。”

“五哥請講。”

阮小五淡淡道:“俺在宅子後頭大槐樹底下埋了點錢,都是這幾年賭出來的,不多,兩三百貫。萬一俺們兄弟有個好歹,煩你告訴俺二嫂,拿這些錢去跟老娘過日子,休教發黴了。”

潘小園偷偷瞥一眼旁邊阮小二,鄭重其事點頭答應。

“明白。但你們總得好好兒回來,知道不?”

阮小五笑道:“那當然。俺就是跟你說說,以防萬一。”

說完,端起一碗酒,去跟後麵的水軍兄弟們壯行了。

沒過多久,潘小園聽到背後有人叫她,一回頭,“喲,七哥。”

頭戴蔫黃花兒的阮小七賊兮兮朝她一笑:“妹子,有件事拜托你……”

她壓低聲音,笑道:“是私房錢的事兒麼?”

小七驚詫:“你怎麼知道!”

端起一碗酒做掩護,輕聲說道:“俺們兄弟三個福大命大,但凡事有個萬一。你聽好了,萬一俺們有個三長兩短,就讓俺二嫂去宅子後麵的大水缸底下挖一挖,再去大槐樹底下挖一挖。那裏麵是俺二哥五哥藏的私房,一共五百貫,夠她和老娘過日子了。”

潘小園:“……”

有人樂觀也有人悲觀。周通是跟著魯智深的大部隊往懷州增援的。孫雪娥抱著閨女周大姐兒,眼睛哭成兩顆大桃子。

“當家的……幾時回來,你倒是有個準話呀!人家都說什麼,成敗、成敗在此一舉……你、你就不能請個假……”

周通臉紅脖子粗,看著自己的不爭氣媳婦,也覺得沒麵子,不敢打不敢罵,隻能吼一句:“你女人家懂什麼!好好給俺帶閨女就成了!俺今兒是去幹大事的,俺小霸王如今是江湖上一號人物,請個屁的假!這次就算死在外頭,也是全了俺們兄弟義氣!”

扭頭看向潘小園,牛氣衝天的再說一句大話:“嫂子,要是俺有個三長兩短,你幫俺照顧著點兒老婆孩子,別讓她們餓著!”

潘小園儼然成了軍屬之首,這時候自然要給大家定心。剛要笑著安慰一句,孫雪娥哇的一聲哭開了:“什麼?三長兩短……當家的你把話說清楚……難不成是把你派到敢死隊去的……”

周通要逞大丈夫,偏生媳婦在旁邊越來越傷感,突然也心思一細,想起自家媳婦是個扶不上牆的,缺了男人大約沒法活,進而胡思亂想出無數淒慘景象,紅著眼圈囑咐道:“要是俺回不來,你要改嫁就改嫁,給俺守一年就成了!”

孫雪娥淚流滿麵,拉著男人袖口不放,抽抽噎噎說:“當家的……你說的什麼話……我是那種無情無義的人嗎……你、你放心……我、我肯定守滿三年再改嫁……”

……

常勝軍和梁山軍從來尿不到一個壺裏。等梁山兄弟們陸陸續續告辭了,蕭和尚奴、高小醜、伯顏帖木兒,十幾個軍官才陸續出現,大大方方的前來跟潘小園打招呼。

“夫人放心。這次定然不辱使命。領兵的那幾個金將,都是擄掠我家園、殘殺我親人的。這次就當是給父老鄉親報仇了!”

常勝軍是職業雇傭兵,不用懷疑他們的軍事素養。她也就不瞎指示。況且帶兵的除了這些老戰友,還安插了不少的朝廷軍官,外加一位康王趙構,大家“精誠合作”,各顯身手,穩妥之極。

知道他們最關心什麼,微微一笑,給他們定心:“你們盡管上陣殺敵。等凱旋歸來,朝廷封賞之餘,我會另外論功行賞。還有……”

故意頓一頓,見眾人先是麵露喜色,再有些忐忑,才意味深長地一咳嗽,說:“你們的‘軍屬’,人數增加得挺快嘛。”

一群遼東大漢麵麵相覷,都有點臉紅:“這個……”

不光“軍屬”急劇增多,有些比較著急的,下一代都已經孕育上了。常勝軍自組建以來,浮萍般的奔波賣命,這幾個月來,頭一次嚐到鬆蘿紮根、成家立業的滋味。

潘小園眼中帶笑,明確發話:“她們的生活起居,我來全權負責,保證沒人餓瘦一兩肉。你們放心出征便是。”

眾人熱淚盈眶:“夫人等我們好消息!”

……

送走了大部分人,廳堂裏立刻顯得門庭冷落。努力維持的笑容已經快僵了,此時忽然有些不知所措的惆悵之感。

臨別前的猛將們個個豪氣幹雲。但幾乎可以肯定,他們中並非所有人都能回來。

到底是誰能賭贏這個運氣——沒人說得準。

這會子想起武鬆,又出神了好一陣子。眼看宴席漸散,站起身便要往回走。兩個小丫環連忙一左一右的扶住:“夫人當心。”

她原本完全可以健步如飛,但不好拂了人家好意,慢慢走兩步,轉頭命令:“收拾殘席。若是有喝醉的軍爺,派人手扶回營裏。”

眼見下人答應著去了。還沒走出屋簷下,忽然腳步聲響,有人踏著落葉快步而來,“嫂子……嗯,表姐。”

小乙哥獨有人際優勢,自從革命聯軍進駐東京城,就少不得他在朝堂內疏通關係。因此這一次他也沒有出征,而是留在京城裏待命。眼下因著盧俊義的緣故,身上掛著孝,翩翩一身白。

她回過頭,微微一笑:“你用不著跟我道別,咱倆都在京城,低頭不見抬頭見,明兒照常開會。”

燕青低頭一笑,旁邊幾個端茶遞酒的丫環齊齊轉頭。其中一個把酒灑了。

“小乙不是來談公事的。其實……”

她心裏一動,隱約知道他要說什麼。

燕青寂然苦笑:“盧員外已經為國捐軀,我已幫他料完後事,也……再沒什麼可牽掛的。一年之約已過三日,小乙鬥膽請求,還望表姐能恩準我退隱江湖,去……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