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定然是與陸長亭說的無疑了。
陸長亭心頭微微驚訝,這等奇人異士,難道不應當是脾氣孤傲怪異的嗎?怎的倒是頂了一張凶相的臉,卻偏偏說出口的是溫和的話呢?
陸長亭心中如何想,麵上卻是不顯,他朝著道衍淡淡一笑,這會兒笑的幅度比較小,倒是沒有撕扯到嘴角了。不過陸長亭覺得,如果自己臉上不是青青紫紫的話,那麼也許會更好看一點。
陸長亭這時候還好,其他人卻是在聽過道衍的自我介紹之後,朝他看了過去。
一個和尚,怎的介紹的並非自己的法號?而是表字?倒也稀奇!
雖然對道衍好奇極了,但陸長亭卻並未頻頻去打量他,相反的,在彼此打過招呼之後,陸長亭便低頭繼續吃自己的食物了。
朱棣見他吃得認真,這才知曉自己方才是誤會他,他那裏是快睡著了,隻是埋著頭吃得正香而已。
朱棣拍了拍他的肩頭,轉頭便和道衍說起話來了。
因著錦衣衛也在當場的緣故,他們提及的話都很普通平常,朱棣多是詢問道衍來時路途上的事,一邊吃一邊說話,氣氛倒是漸漸有了。
若是不仔細去聽他們在說什麼,一大群人圍坐在一處,倒像是有幾分團圓飯的味道。
陸長亭專心吃飯,吃了沒一會兒便撐了。
他放下碗筷,坐在一旁,歪著頭看朱棣,朱棣也就任由著他看。陸長亭歪頭歪得累了,才會時不時朝道衍的方向看過去,看上去他就像是在單純活動脖子一樣。
多麼不動聲色的打量方式啊。
多來幾次之後,陸長亭便已經完整地將道衍的容貌記在腦子裏了。
陸長亭仔細回憶了一下,他隱約記得道衍比朱棣要大上十歲左右,也就是說如今的道衍剛剛邁入了而立之年。但讓陸長亭驚奇的是,道衍看上去還很顯年輕。若不是第一眼便去看他的眉眼,是很容易被他的氣度所迷惑的。
這時候外邊兒突然放起了炮竹,“劈裏啪啦”的聲音遠遠地傳來。
程二忙往外走,應當也是去指揮下人放炮竹了。
很快,密集的炮竹聲響起了。
朱棣和道衍中止了交談,兩人同時朝陸長亭看了過來,看得陸長亭都有些錯愕。
陸長亭被盯著盯著,忍不住就打了個嗬欠。
朱棣見狀,失笑不已,笑道:“這便困了?從前你還要守夜呢。”
陸長亭道:“受了傷怎能一樣?”
話一出,那頭的張行瑜也不知道怎麼的,竟是隔了這麼遠都聽見了一般,他立即轉頭朝陸長亭看了過來。
其實陸長亭還真沒有暗地裏指責他的意思。
道衍插聲道:“我這裏有藥對治療臉上的傷極為有效,小公子可要試一試?”
陸長亭更驚訝了。
道衍好處是誰都給的嗎?陸長亭覺得應當不是。
難道道衍還從他身上瞧出了點兒與眾不同?
陸長亭覺得自己這樣似乎有點自戀。
朱棣先代替陸長亭應了聲,道:“那便要多謝道衍了。”
道衍笑了笑,“不敢。”說罷,便立即從隨身的袋中,取出了一個木盒,然後放在了朱棣的手邊。朱棣從善如流地收了起來,便當做是替陸長亭收下了。
陸長亭想了想,也對道衍一笑,道了謝。
很快,眾人也都用完了飯食,錦衣衛一行人自然是各自回了屋子。
廳堂之中很快便隻剩下了陸長亭、朱棣及道衍三人,別的下人都退到廳堂外去了。
朱棣當即打開了木盒,開始給陸長亭上藥。
見朱棣這般親近地待陸長亭,道衍不由得又驚訝地看了一眼陸長亭。
那藥塗上來的時候冰冰涼,讓陸長亭有種想要打噴嚏的衝動。朱棣的指腹慢慢從他臉上摩挲而過,後頭陸長亭就覺得被帶起了一股火辣辣的感覺。
這不是因為害羞,而是真的火辣辣,由藥膏帶來的像是滾燙的利齒掃過一般的火辣辣。
有一瞬間,陸長亭都懷疑道衍這藥是不是有問題了。
但朱棣就在這裏,道衍也不可能在藥裏做什麼手腳。陸長亭緊緊繃著臉,好麻痹臉上傳來的疼痛感。
道衍見狀,出聲問道:“可是覺得有些刺痛?”
朱棣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這藥抹上去還會疼?”
道衍點頭,“藥效好,自然便要付出些代價。”
朱棣收回了手不再往下抹,他低聲問道:“若是覺得難以忍受,便明日再上藥吧。”
陸長亭看向了道衍,“少塗和多塗有什麼區別嗎?”
道衍淡淡道:“少塗自然好得慢些,多塗自然好得快些。”
陸長亭衝著朱棣點頭,“那便繼續上藥吧。”
道衍聞言,微微一笑,卻是並不說話。
朱棣“嗯”了一聲,抬手繼續給陸長亭上藥,他的動作看在旁人的眼中,可謂是輕柔極了。道衍望著這一幕,臉上神色平靜,但眼底卻湧動著什麼情緒。
沒一會兒的功夫,陸長亭便覺得自己的臉像是被架在了火爐上一般。這種滋味兒算不上多麼疼痛,但卻會讓人覺得難以忍受。陸長亭離開了火盆邊上,讓人給自己倒了一杯冷掉的茶,他端起茶碗還未喝呢,朱棣就劈手奪過了,“若是覺得難受,我便陪你回去歇息。冷茶怎能飲用?當心傷上加傷。”
陸長亭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茶水被朱棣倒掉。
道衍笑道:“王爺待義弟實在愛護。”
朱棣也跟著笑了笑,道:“我待兄弟向來如此。”
陸長亭心道胡說。之前也沒見你多麼疼愛朱橚啊!
陸長亭光顧著在心底裏控訴朱棣撒謊了,卻沒想過,正是這般相比之下,才顯得朱棣待他的態度格外可貴啊。
畢竟道衍還在此,陸長亭怎麼可能真讓朱棣陪自己離開?他知曉道衍在日後朱棣奪位的過程中,起了多大的作用,因而他此時便更不會怠慢這道衍了。陸長亭擺了擺手,道:“我想留著。”
道衍看了看陸長亭。朱棣在一旁道:“小孩子脾氣。”口吻像是笑罵一般。
道衍看著陸長亭出聲道:“怕是才十五六的年紀吧?正是年輕的時候,有些孩子脾氣,也是正常的。”
陸長亭:“……”雖然他很不願意承認,但這二人如今的年紀的確都比他大,道衍比他上輩子的年紀都還要大,這般口吻似乎倒也沒什麼不對。
朱棣將陸長亭拉回去坐好,讓陸長亭依偎在自己身旁,還連續換了好幾個力圖讓陸長亭感覺到舒適的姿勢。
陸長亭原本不想睡覺,如今都被朱棣搞出睡意來了,這般暖融融的氛圍,又有朱棣可以枕著,陸長亭不知不覺便閉上了眼。而這時候,道衍才拋開了佛法,拋開了閑聊,拋開了看似漫無目的的話語,他淡淡問道:“王爺對這位小公子實在太親近了,王爺實在仁慈。”
朱棣沒有說話。
道衍聰明,他也不笨。早在應天府的時候,他就從與道衍不斷交談之中,逐漸發現了道衍掩藏其中的野心。一個人的野心是很難藏住的,尤其是麵對他的需求對象。
朱棣發現了道衍身上的優秀之處,他的確也希望道衍到北平來為他出力。誰會嫌棄自己手底下的聰明人太多呢?但朱棣還知道,道衍的野心並不僅僅限於出人頭地,他有著更大的野心,隻是朱棣暫時窺不全而已。
他知道道衍為什麼選擇他。
他隻有兩個母親,一個是早亡的生母,一個是待他一視同仁的馬皇後,洪武十五年,馬皇後病逝,他的身後也再沒有了可以庇佑的人,他在他那父皇的眼中,也極為不受重視。這些,道衍在被分到他身邊隨侍的時候,應該就看出來了。其他皇子背後還有母族,還有妻子娘家的助力,唯獨他什麼也沒有,更重要的是,他連洪武帝的寵愛都得不到。一個無人照拂的皇子,要麼就此消亡,要麼便爆發出更強大的力量。
道衍或許從他身上看到了後者,所以在眾王爺皇子中間,道衍選中了他。
說出來雖然怪異,哪有一個小小和尚敢選王爺的?但朱棣就是準確無誤地從道衍身上讀到了這一點。道衍選擇他,不是因為欣賞他,而是恰恰好,他是孤立無援的那個人。
一個得不到溫情,便隻有狠下心來的孤立無援的人。
但若是道衍看見他不是沒有溫情,隻是溫情的一麵藏在另一個地方呢?這個時候的道衍會後悔嗎?
門外還在下著大雪,屋內的人喝著茶說著話,時辰很快便消磨過去了。
待到深夜時分了,有人還在點炮竹,而朱棣卻是抱著陸長亭回了屋子,背後道衍投來的目光是如何,朱棣已經沒心思去理了。
因著陸長亭的傷有所好轉,這一夜倒是不必再委屈朱棣去睡小榻了,兩人一同睡在了床上,朱棣照舊盡職盡責地為陸長亭擋著風,陸長亭迷迷糊糊之中,隻覺得北平的這個除夕夜倒是也不壞啊。
除夕夜過去,道衍便先在燕王府住了下來。
朱棣主動與陸長亭說起了此人,陸長亭手中煨著茶杯,坐在朱棣跟前,就認真地聽他說起,他回到應天府之後發生的事。朱棣甚至還連帶地提了一下馬皇後。
“道衍住不了幾日便要去北平的慶壽寺任主持了。”朱棣淡淡道。
陸長亭點點頭,心中卻免不了有些疑惑,朱棣這般態度,對那道衍究竟是重視呢?還是不重視呢?
“這幾日你便繼續歇在府中,待到傷大好了,我再帶你去校場。”朱棣說完,便儼然是要出門去營地的架勢。
陸長亭覺得這段時日,自己的確拖累了他不少功夫,便點點頭,自己低頭喝茶,不再看朱棣了。
朱棣舒了一口氣,轉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