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因為心還不夠痛,隻不過是泛起了一層層的麻木和空洞。
書案上是他剛剛整理的文稿,隻是一盞茶的功夫,它的命運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摩挲著這些自己寫下的字跡,他無聲地在心中對它們說抱歉。
很早以前就清楚,自己此生不可能躋身文人士子之列,亦無位極人臣的渴望,惟願能為心中真正喜歡的事做一點點努力,借此若能成就內心希冀,也算是得償所願。
可如今看來,也沒有什麼意義,他原本能做的就隻是一個宦臣,若是做得不算太壞,興許還能為史官所載,出現在胤史某一卷記錄宦者的內容裏,名字後麵,寥寥數語,一生已被勾勒完畢。
不過即便那樣的結局,於他而言也是不可求了。可又有什麼關係,活著就是要拚一口氣,總不能任由悲傷把人拖進泥潭!收拾起那些無用的文稿,他起身,慢慢走回乾清門。
晚間陪沈徽閑話了好一陣,見他精神依舊不大好,容與服侍了他躺下,看他閉目睡去,才輕手輕腳地離開寢殿。
回到自己房裏,了無困意,整理了一下思路,想著該用什麼方式向沈徽請旨,才能一擊即中,而在那之前,尚有未交代的人和事,尤其是林升,他承諾過的,要護林升周全,那麼當務之急就是為他尋一處安穩的立身之所。
展開兩封空白的信箋,並一本奏折,容與凝神片刻,開始寫下那些關乎自己未來命運的文字。
半個月後,來自吳王府的折子引起了沈徽的注意,他疑惑地詢問容與,“怎麼憲哥兒忽然想起調阿升去王府?他知道阿升是你身邊人,你一向離不開他的。”
容與正為他煮茶消食,隨口答道,“何來離不開一說。阿升年紀不小了,難得殿下看得上他,出去曆練一下也是好事。”
“是不是你和憲哥兒說了什麼?”沈徽敏銳地直切要害,“莫非你怕因你之故,日後連累阿升?”
容與笑道,“不過是調任一段時間,又不是不回來了。我是嫌他最近越發的聒噪了,打發出去好過些安靜日子。且他跟著我,總是一副被慣壞了的模樣,口沒遮攔,得罪了人都不知道。出去待幾年,長些見識隻怕還好些。”
沈徽再問,容與卻隻堅持是為林升好,過些日子要是真想他了,自然會求吳王再放他回來。沈徽見他這般說,也不再追問,勉強頜首同意。
心裏一塊石頭落地,容與長舒一口氣。林升卻不依不饒的捧著旨意來找他,“這是怎麼回事?突然間調我去寧王府?大人事先知道這事麼?”
“這是殿下的意思,我從何得知。說起來,連我都不知道你何時投了殿下的眼緣。”容與唇角浮起一絲笑意回答他。
林升悶悶地坐下,咬了半天唇,才掙紮說,“我不想去。我不想離開您。”
心裏湧上一陣酸楚,臉上依然掛著微笑,容與道,“你以為去了就不用回來了?阿升,你不是一直喜歡江南麼?去住上些日子罷,回來給我講講那裏的風物人情。我如今也不方便出去,倒是很懷念曾經那些自在的日子。就當是為我看看罷。”
“可是……我是您的人啊,說好要跟您一輩子的。”林升皺著眉,不甘又不舍的模樣,看得人一陣難過。
“一輩子長著呢,也不掙這一時。”容與寬慰他,低下頭輕歎,“何況,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這句話,卻是沒能說出口,隻是放在心裏,說給自己聽。
林升無可奈何,心裏又鬧不痛快,容與少不得親自為他打點行裝。將曆年的俸銀兌了銀票,給了他一部分,起初他百般推辭不要,奈何容與提道他還要安置樊依,他才想了又想,接過銀票,感激得不知該說什麼好。
“大人給我些您日常寫的字罷,回頭我閑了照著臨,等您再見我的時候,一準兒讓您誇我大有進益。”
容與怔了下,驀地想到那些文稿,也許可以給它們找個好去處,於是悉數拿給他,笑著叮囑,“這是我編著玩的,純為了打發時間。可不許給別人看。”
林升翻看一道,訥訥點頭,神情若有所思,但終究還是沒再開口去問,那些容與也不願回答的問題。
收拾好東西,林升又絮絮說了不少讓容與多珍重身體的話,囑咐他每到天陰時一定要燒炭火、多增衣,千萬不能再受了風寒,容與含笑一一答應下來。
啟程時天氣晴好,容與送他至東華門處,那裏已備好了馬車,帶他去通州碼頭。
真到臨別一刻,方知何謂不舍,心底澀澀的,臉上卻裝得淡然,半點都不敢表露出來。
算算,這已不知是他第幾次送別故人,從前是看著旁人漸行漸遠,留他一個人在這座孤城之中。不久之後呢,連他也要離開這裏了。
然而天涯踏盡紅塵,不過展頤一笑以作春溫。所謂人生如逆旅,誰不是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