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徽忽然瞪大了眼睛,可容與並不想聽他的答案,於是接著道,“我不能奢望你會為我,做太多有違綱紀之事。這不是信不信的問題,而是……我尚有自知之明。”
“你還是不信,”沈徽輕輕地笑了,“你總覺得我會和李三郎一樣,為了江山權柄,什麼山盟海誓統統都可以拋得下。”
“這沒什麼錯!皇帝本來就是肩負天下的人,而不是承載某個情愛誓言的普通男女。你受了世人敬仰,八方朝賀,享受著你的子民供養,當然不能在他們需要你的時候,隻選擇忠於自己的感情。何況這個比方不對,李三郎和楊妃尚且有十多年夫妻情,我自問比不了。”
他咬牙,聽得見自己心口滴血的聲音,“我們之間,沒有那麼深刻的情感。”
話音落,殿中一片死寂,兩個人相對坐著,相對望著,卻各自感受到何謂室邇人遠,彼此再尋不到從前那種相親的溫暖。
“道理都對,可惜你不是我。”沈徽再笑,冷靜的歎息,“說了這麼多,你是心意已決?”
容與鄭重頜首,“是,我一定要離開。”
“如果我從宗室裏選一個孩子,立為嗣子呢?”沈徽笑著問他,好像在說一件極為尋常的事。
容與舉目長歎,“那我就更加要走!我無法承受你為我做這些事。你已因為我,貶黜了你的妻子,你的兄長是因為我……還有你的父親……倘若再加上你兒子……我更難麵對。我林容與隻是個無足輕重的內臣,何德何能蒙你錯愛至斯,我實在不敢再領受。”
沈徽身子晃了晃,半靠在椅子上,麵前人一張清秀的俊臉蒼白消瘦,連平日裏清澈的眼眸都顯出幾分黯然,他看著,心口疼到不能呼吸,卻鎮定的說,“你遇刺一事,確是凶險非常,那傷口再錯上幾分,你就沒命了。”
他突然扯上這個話題,當是有所指,容與硬著頭皮說是,“這條命是撿回來的,可難保下一次還能這麼走運。”
沈徽輕哼一聲,“在你府門前遇刺,禦前侍衛和西廠的人都眼睜睜看著,是謂見證!你的算盤其實打得萬無一失。”
胸口一陣狂跳,既然挑明了,也就無謂再遮掩,容與坦然道,“皇上要治欺君之罪,臣領受,臣確實犯了死罪。”
“死罪?”沈徽搖頭,笑得有些神經質,“你是求生,置之死地而後生,連帶鏟除了多少政敵,太子眼下為了自保,都不得不退避鋒芒,你做得多漂亮,如此好膽識,不枉我對你一向器重。”
沉吟片刻,他心緒平複下來,複道,“這番膽識,其實我很佩服。刻現下又要一走了之,你的理想呢,不去實現了麼?君臣合力,開拓一個盛世的理想,莫非已不是你心之所願?”
情愛誘惑不來,便誘之以理想事業,容與不為所動,“萬歲爺是明主,應當清楚,其實我並非合適人選,我顧慮太多,樹敵也太多,今生今世恐怕要有負聖恩了。”
如此決絕,談話終於陷入沉默,沈徽若有所思地望著地下,良久淺淺一笑,“知道了,說了半天還是為了我。說什麼你累了,你怕了,你不敢,你不能,全是托辭。林容與,你是為了成就我的名聲。你這個人,什麼時候能自私一回呢?”
他心如明鏡,洞若觀火,輕描淡寫就擊中自己的心結,容與突然感到一陣空洞乏力,沈徽總歸那麼明白自己心思,又何必再多言其他。
“可這就是我喜歡的人呐。”沈徽笑得真摯,雙眸閃閃發亮,“我不是十幾歲的少年人了,為情字可以要生要死。你說的很對,做皇帝是不能太任性。但這個不重要,重要的還是你。我一直試圖用皇帝的身份維護你,事與願違,反倒讓你置身在更危險的絕壁之上,讓你承受那麼多人的嫉恨攻擊。我不該表現出喜好,可我自己也沒有辦法,這是最無可奈何的地方,即便是我,也不得不認命。”
他蹙了蹙眉,眸心深處的亮光一暗,緩緩地跌落在臉頰上。或許是覺得自己失態,或許是不想讓對方覺得太傷感,他站起身,負手背對容與,“我可以放你走,不是為了我的名聲,而是為了我的承諾,護你周全,給你自由。”
塵埃落定,隻須這樣平靜的一句話,說出口也不過是令放手的人,衣袂震了震。所有的掙紮,都被掩蓋在微微起伏的背脊之下。
可容與卻驀然間明白了一些事——譬如日升月落,鬥轉星移,時光悠悠的無涯洪荒裏,有這樣一個人,剛好懂得你完整的靈魂,理解你所有的成全。因為有他存在,生命變得圓滿,不再有別的期待。半生浮沉或是半生零落,原來都是值得的。
無聲地笑出來,眼角正有淚水蜿蜒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