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徽眸光閃了閃,抓起他的手,遲疑了下問,“你有遺憾麼?”
如果說沒有,未免太不誠實了。
“當然,雖然我盡量不去想那個遺憾,但它一直都在那裏。如果我不是一個內臣,而是清白人家讀書上進的學子,一不小心考中了會試,在金鑾殿上遇見你,從此成為你一力栽培的能臣;又或者我能學些武藝,守衛家園開疆拓土,成為征戰四方的戰將——也許都會為你完成更多心願。不過境遇變了,緣分也會隨之改變,終我們一生可能隻是君臣關係,不會再進一步。”
話到此處戛然而止,大抵說多了,又像是在怨怪命運似的,其實人生際遇自有其玄妙,容與轉口,笑容撥雲散霧,“無論哪種活法都必定會有難處,沒親身經曆,隻能憑空做想。就像一個未曾去過遠方,體會不到雲蒸霞蔚的山巒究竟妙在何處的人,沒有親見,當然也就無從知曉。”
“你呢?這輩子有沒有遺憾?”容與說完,試探著問,心裏也說不清,究竟期待什麼樣的答案。
沈徽擺首,緩緩道,“和你在一起,沒有。我見過遠山,也站過群山之巔,可人不能永遠立於頂峰。到最後,心裏要的無非安穩寧靜四個字。從你身上,我得到了。像故鄉之於旅人,有心安之感,有對過去歲月的留戀,可以撫慰人心,可以讓人感受喜樂愉悅。所以你之於我,就好似熟悉的故鄉,不可替代,銘心刻骨。”
容與垂下眼簾,隱匿住一點難以自持地動情,“那便好,我們都沒有後悔過。不過雖然這麼說,來生我可不要再做內臣了。尋一處雲山小隱圖裏的好山水,蓋一間小宅子,每日入山采藥,尋仙問道,等忙完了一天的事,傍晚回到家,愛人就在門口等著我,不必多言,隻相對笑笑,道一句,我等了你好久。”
手中一緊,是被沈徽握得更牢了,“是這句麼,我記下了。”說罷忽然蹙眉,“怎麼你來生都隻做個閑雲野鶴般的人?也不好好出將入仕,真是太沒出息了。”
“這輩子被朝堂大事折騰得筋疲力盡,我也算鞠躬盡瘁了,”容與故作愁苦,攤手一笑,“來世就讓我過得閑散些罷。”
沈徽輕輕哼了一聲,慢慢笑著說,“我知道,你本來想做一個什麼樣的人,這一世算你陪我了,下一世我總歸答應你,一定會按你心願陪著你。”
彼此相視而笑,無言依偎在一起。至於兩個人無限憧憬的那些話,其實也間接證明,無論是今生,還是難以預料的來世,他們都沒有十足把握能夠相依相守。
然而兩個人都小心翼翼,不去觸及這個話題,將來的事情,誰能一眼望得穿,或許自有水到渠成的一天。
更漏滴滴答答作響,簷下鐵馬輕聲相和,殿外開始陸續有人走動,宮人隔著屏風請求為沈徽更衣盥洗,再過一會兒,便是朝會的時間了。
容與也該起身上路,沈徽忽然特別感慨,“我不去送你,是因為我知道,你一定能回來。”
笑著頜首,鼻中的酸楚其實已直衝頂門。沈徽亦如是,緊緊拉著他,語速急切,像是在強調給自己聽,“如果我忘了,我是說,如果,你要時常寫信來問我,什麼時候方便讓你回來。一定記得問,倘若我一時沒想起來,就全靠你了。”
容與再頜首,隨著殿中的宮人們紛紛進來,他臉上的笑容漸漸凝結,隻是幾近貪婪地凝視沈徽的臉,以期用這個方式將他深深烙印在腦海裏。
侍女請沈徽去梳洗的一刻,他臉上又恢複了冷漠肅然,端坐於鏡前等待她們為他梳好發髻。
容與默然起身,望著一殿忙碌的人,所有人都在刻意無視也的存在,於是給了他最大限度地自由去直視沈徽。
束好金冠,係上綬帶,鏡中人又成了威嚴與矜持並重的帝王,高不可攀令人仰視。
容與默默對著他的主君,他的愛人躬身,抬首時再注視片刻,然後轉身離去。
推開殿門的一瞬,沈徽忽然叫道,“容與。”
腳步一滯,容與回首望向他。
“南京多雨,氣候潮濕,記得要護好,你的腿。”沈徽字字清晰,神色淡淡。
容與欠身應是,“也請皇上,千萬珍重聖躬。”說完不再流連,轉過頭去,殿外依然有朦朦的月色,是時候踏上不知前路如何的旅途。
他自午門外出發,臨行時,沒有回望這片皇城,不是因為覺得自己還有機會再回來,而是多望一眼,也許就會舍不得離開。
馬車旁站著許久未見的方玉,她是沈徽特準,要容與帶上隨行之人,為的也是去了南京有人照顧他。
其實就算沈徽不提,容與也不會把她一個人留在京裏,現下好了,就像很多年前說定的那樣,他們兩個人真的有一天,以這種方式相濡以沫。
“我乏了,想睡一會兒,出了京城再叫醒我。”容與對她微笑,然後合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