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倏忽,畫堂中的小女孩已隱約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天授二十年,纖雲已快九歲了,兩年的時光好像就在幾幅字帖,幾卷畫作,幾本詩集中平緩流過。
也許因為心中除了沈徽,並無其他掛礙,容與倒是衰老的沒有那麼快,偶爾看看鏡中的自己,依稀還是十年前的模樣。隻是他心裏清楚,他的身體已不複當年。每逢雨季定會發作的腿疾,近些年更加重了,甚至有時晴日裏坐得久了,再起身時,雙腿疼痛得幾乎難以站立,需要深吸氣很久才能勉強邁出一步,而他也從之前的清瘦漸漸變為如今的消瘦。
這年秋天,在頑固疼痛的折磨下,容與整個人幾近形銷骨立,時常數日都無法合眼,而令他更為焦慮的,是沈徽已經許久沒有回過他一封信了。
最終關於沈徽的消息,還是王玥帶給他的,盡管那日他是來向容與辭行。
王玥臉上殊無喜悅,直言道,“今日才接的旨,調我去廣西,升定國將軍,三日後就要出發了。”
雖然知道他不會一直留在南京,但沒有想到調令來的這麼快,且還是去那麼山渺水遠的地方,容與心中不免疑惑,“廣西近年來小戰事不斷,但並無大戰的可能,皇上因何調你去那裏,我總以為會是山西,或是再派你回遼東。”
王玥苦笑,“我也以為……這並不是皇上的意思,是太子殿下指派的。如今他是監國太子了,近期所有的調令和旨意都是他下的。”
心口猛地一跳,皇帝未離開禁中,且聖躬若無恙,則無須太子監國,難道……容與聽見自己聲音發顫,“皇上,他……如何了?”
“容與,你別慌。”王玥一手抓住他,安撫道,“暫時無礙。隻是前陣子著了風寒,病了些日子。因罷朝太久,所以才令太子監國的。我才從部裏衙門回來,聽見他們議論,這幾天似乎已好多了。你且寬心,皇上春秋還盛呢。”
茫然地點著頭,容與忖度著,所以這就是沈徽無法回複他的原因麼?心中再度泛起刺痛,那種尖銳的痛感遠遠超越了此刻膝頭密密匝匝的酸楚。
他穩了穩心神,看著眼前的王玥,又覺得一陣難過。
故人滄海別,幾度隔山川,又一次要麵對別離,他問,“嫂夫人和纖雲她們都一道去麼?山高水遠,那裏的風土你也不一定習慣,務必珍重……”
縱有千言萬語,到了這會兒皆成虛,最終也不過是道一句珍重。
王玥點頭答應,握著他的手輕歎,“時間總是過的這麼快。昨日纖雲還說,今年冬天她要省下些炭,都留給你,讓你春天下雨時也能烤烤火……容與,我既希望你早些回去,少受些身心折磨,你看你這些日子瘦得太狠了。可若真回去了,隻怕才更是折磨。罷了,不提了,都是命……隻可惜,你這麼個人。”
他嗟歎一陣,被惋惜的人也無言以對,半晌他才振奮些,說道,“該說珍重的是你!等我回京述職路過這兒再來看你,那時可不許像現在這般憔悴。如果咱們能相逢在京裏,那便更好了,屆時再好好喝上一回。你看你現在的樣子,我都不舍得灌你酒喝。”他拍著容與的肩頭,複又笑道,“咱們來日方長了,我信那句俗語,好人總會有些好報。等著我,再見時,咱們一定要來他個十觴亦不醉,如何?”
容與咽下嘴邊的話,對他真誠微笑,並鄭重頜首。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這是二十年來的信任和感情。然而未來不可知,終是令彼此的命途應了那句——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王玥走後,蕭瑟的秋意令容與愈發消沉,心裏還是放不下沈徽的事,便決定去禦馬監一趟,也許近日有從京裏回來的人,可以帶給他,關於沈徽的消息。
方玉找了車夫來陪他一道,近年由於腿疾,他已無法騎馬,也絕少出門,踏出那方寸天地,看到紅塵阡陌裏的尋常煙火,竟讓人有種恍如隔世之感。
容與去的正湊巧,有剛從宮中調任至南京的內臣,三三兩兩圍在禦馬監中閑談。看到他進來,內中有不少人都一愣,隨即麵色各異,容與當即覺得,他們適才閑談的話題,一定和皇帝有關。
很快便有好事者上來與他攀談,然後裝作閑話一般,說起宮裏有大半年都為皇帝的身體忙成一團,那一場風寒過後斷斷續續竟是沒好起來,且聽說他拒絕太醫問診,隻讓那個叫玄方的道士在內闈伺候,吃了丹藥時好時不好,偏他就是信那道士言語,近日又嫌宮裏人多吵得慌,搬去了西苑行宮,自然也帶著玄方一同前往……
容與顧不得他們一邊說,一邊窺探自己的表情,不想亦無力再做掩飾,明知道自己麵白如紙,搖搖欲墜,心裏的念頭卻越來越強烈和清晰,他要回去,他要盡快見到沈徽……
可是無詔,外埠內臣不得擅離值守,更不得隨意入京,除非是有上峰指派前往辦差。
容與於是去找禦馬監掌印,對方看著他,表情十分為難,“不是我不讓你回去,可是你情況不同,讓你閑居南京,又無事可管,回去述職也沒個名目啊。容與,依我說還是算了罷,如今京裏是太子殿下掌權,你貿貿然回去……殿下必然不會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