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兩茫茫(2 / 2)

言盡於此,他也不能再給別人徒惹麻煩。一路惴惴不安,那點子失魂落魄終於讓方玉無忍無可忍,她扶著他,清晰明確的說,“你就寫個折子給太子,請求回京裏治病,我不信他就能駁回。”

容與茫然轉顧她,她再歎,搖頭道,“你不試試,怎麼知道成不成?”

一語驚醒夢中人!都到這步田地了,難道還忌憚沈宇借機整治自己不成,他對方玉道謝,突然像生出了力氣似的,一徑朝畫堂快步走去,身後隱約傳來她的聲音,“若真不成,也該死心了罷……”

提筆一蹴而就,他迅速封好奏折,托方玉送出去。

之後便是數著日子在等待,他漸覺白天時光太長,幾乎每隔一個時辰便去大門處張望,看那傳旨的中官有沒有飛馬前來,又或者有來送邸報的中使,至少那上麵也該有關於皇帝聖躬的隻字片語。

青鬃馬奔逸的蹄聲,一記記都踏在了心上,令人神魂俱碎。可惜望眼欲穿之後,則是失望而歸,現實一次又一次的提醒他,那些高亢急促的馬嘶聲,不過是南京城中的五陵年少在馳騁中釋放他們自己的青春,和他,並沒有一絲一毫關係。

天授二十年,在容與的等待中結束了。元月裏,南京城一片喜氣洋洋,就算足不出戶,也一樣能感受到萬家煙火式的熱鬧。

正月裏,十二監曆來有自己慶賀新春的宴席,往年容與從不到場,今年在方玉勸說下,他終於還是換了她特意做的新裝,去赴禦馬監的新年宴。

其實那也不過是因為舊衣服,他穿著已顯得有些寬大了。

宴席自然是推杯換盞,喧嘩吵鬧。除了開頭有人起身說著恭祝皇帝萬年,太字千歲之類的吉祥話,之後便是一浪高過一浪的行酒令聲。

外頭起風了,今夜應該會飄雪。容與如今已不需看雲識天氣,隻需感知自己腿上的痛楚程度,便可預知明日的風雨。

有人開始談及近來京中新文,說道如今皇城內最得意的內臣是孫傳喜,太子殿下不日就會將虛位了數年的司禮監掌印之位交給他。

於是又有人開始偷覷著容與的臉色,也有人堂皇得盯著他看。可歎這位正主卻是麵無表情,徑自垂首喝著杯中酒。

另有人問起皇帝是否從西苑回宮,知情的人開始講述,自他入住西苑,包括內閣輔臣的所有朝臣們一律不見,隻專注於那道士的丹藥,也不知道能有多靈……還有人說起,皇帝忽然篤信道術,是因為要為去了的廢後招魂,這些年他忽然覺得對廢後不起,心生悔意,想百年之後和秦氏在昭陵重逢,彼此間不再有芥蒂……又有人說,見過那道士的人都眾口一詞,其人長得頗為妖媚,尤其是一對妙目,簡直不像是男人的眼睛……再接下去的話,眾人便諱莫如深,暗笑著不敢多言。

容與聽得昏沉沉,似有千斤重的物事墜在脖頸上,直覺頭痛欲裂,想來是酒喝多了,看看天色不早,他也該回去了。

兩條腿又像是僵住了,全無力氣。他撐著桌子慢慢起身,對著眾人盡力扯出一絲笑容,道一句新春如意,再艱難地轉身向門口走去。

大門處刮來一陣風,嘭地一下,門被用力撞開,容與下意識定睛去看,一個穿少監服製的人一手扶著門,一手撫著胸口,氣喘漣漣,大冬日裏的卻是跑得滿頭是汗。

眾人猜測這是個來晚了的同僚,因年下氣氛喜慶,掌印等人也懶得追究他冒失的行為,片刻安靜之後,殿中再度喧鬧起來。

容與朝門口再邁步,又一陣北風刮過,他不由打了寒顫。舉目向門口望去,隻見那少監站直了身子,環顧四周,驀地裏扯出最大的力氣,向殿中歡樂的人群喊道,皇上駕崩……

風好像從四麵八方湧進來,耳畔皆是嗡嗡的轟鳴,分不清是人聲還是風聲,震得容與晃了一晃,踉蹌兩步。

他盯著站在門口的人,壓製住胸腔裏一股躁動不安的液體,聽著自己的聲音被風撕扯得斷斷續續,“你剛才說什麼?”

那人很驚詫地打量他一下,掃視眾人後,充滿悲戚卻又吐字清晰地再道,“京裏消息,萬歲爺昨兒夜裏,駕崩於西苑承明殿。”

容與看著他,腦子裏重複著他的話,最後思緒落在承明殿三個字上,原來沈徽選擇在那裏離開了人世,離開了他,沒有給他機會,再去看他一眼。

快要奔湧而出的液體,實在是無法控製了,喉嚨即刻湧上一股濃烈的腥甜,他張開嘴,一口鮮血噴出,眼見著落在衣襟之上,一片猩紅斑點。

那是他昏倒前,看到的最後一記畫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