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遺命(1 / 3)

容與做了一個夢,夢裏雲山渺渺,煙水蒼蒼。他在一片溫柔的輕霧中拾階而上,山間有著他的小小桃源,門後有等待他歸家的人。輕叩柴門,門緩緩打開,英姿勃發的麵容一如二十年前,眼角唇邊風情無限。他望著他良久,目光無法移開,忽然間笑容淡去,那注目裏便有了種悲憫的味道,似乎在告訴自己,那個誓言沒能實現,真是對不起……

他慌亂地伸手,隻抓到一縷雲煙,驚恐地四下摸索尋覓,茫茫天地間,卻隻有他自己。

二十年等待,二十年期盼,半生歲月,一世眷戀,最終都化為烏有。他終是隻能獨自一人,空對蒹葭蒼蒼。

驀地睜開眼,枕邊有一滴留著餘溫的淚,他轉過頭,對上方玉哀致的雙眸。

“你……感覺好些了麼?你嘔了那麼多的血……容與,”她撫著他的臉,“你別這樣自苦,那人已經不在了……”

胸口一陣劇痛,他瞬間清醒,掙紮著坐起身,在她驚訝的目光中迅速站起。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他飛奔出門,他要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那噩夢不會糾纏他那樣長久。

推開門的一瞬,隻看見漫天漫地的蒼白,滿地瓊瑤,玉宇澄清的世界裏,有高懸於屋簷下的慘白燈籠,和此時人間喜樂的新年節氣十分不符,它的存在就是為了提醒他,那個夢是真的,那一口自胸腔湧出的溫熱碧血也是真的。

雙腿一軟,他扶著門慢慢地跪坐在地,膝上的痛楚如果能來的再猛烈些多好,這樣也許才能讓他忽略心裏的慘傷和絕望。

“容與,你別這樣,你不要嚇我……”方玉試圖扶起他,“先回去躺好,你需要休息。一切等你好了再說……”

還有什麼可說的?他不過離開了他兩年,兩年的時光,一個強悍的生命就這樣毫無征兆地消失於人世,什麼帝王霸業,千秋功績,隻是光陰荏苒裏匆匆一瞥,最終勝利的隻有時間,永不消失,永不停止,像奔騰東去的大江帶走一切恩怨情義,不留一點痕跡。

可他心裏餘燼未消,他不甘心接受命運,雖然已被它擺布了兩世。他忍了那麼久,最終換來的隻是白茫茫大地真幹淨?怕是沒那麼容易。他沉下心來,冷靜地想著,自己那封請旨回京的折子落在沈宇手裏,毋寧說是導/火/索,倘若他真有後手,遲早要清算自己,他不能坐在這裏等著新帝派人鎖拿他回去。

看著方玉,他冷靜地說,“去找一輛車,收拾要緊細軟,咱們即刻出城。”

“不行!你現在的身子怎麼走得了遠?外頭雪那麼大,官道上都封了……”

她還在說,容與已站起來,朝門外走去,她一把拉住他,又氣又恨,“你,你現在回去有用麼?人都不在了,何況你又沒有旨意……”

她會錯了意,容與掙脫她,一麵解釋,一麵繼續往前走。

“等等!”她淒厲地叫出來,令容與頓住了步子,她上前,挽著他的手臂,哀聲道,“就算要走,我陪著你。可……你不能這樣出去,你得……換上喪服。”

目光轉到她身上,那一團慘白的物事刺得人眼睛生疼,容與轉過頭不看它,隻對她沉默地點了點頭。

上一次穿喪服,是二十二年前的事了,那是為升平帝。容與猛然間記起他臨終前,顫抖地指向自己的手指,是他最後的恨意……其實自己早在二十年前就該死了,沈徽欺騙了父親,留住了他的性命,留了二十二年,然後呢,再撇下他,留給他半生無盡懷念。

“今天是第幾天了?”他問。

方玉明白他的意思,歎氣道,“第七天了,你昏迷了五天,隻能靠喂些湯水給你,你看看你自己,瘦得都快脫相了。”

容與不想看,倒是一口氣提不上來,渾身無力。理智想想,就是要跑路也不能這麼虛弱,他對方玉說,“我想吃點東西,麻煩弄點簡單的就好。”

方玉皺眉聽著,半晌笑了,化解掉臉上一絲怨氣,幾許傷感,為他能迅速振奮覺得欣慰。

她做得盡是清淡之物,反正容與此刻也隻能吃得下這些。把自己收拾幹淨,換上那件喪服,方玉已雇好了車,“我略微收拾一下東西就走。”

話音落,一陣砸門聲遠遠傳來,方玉眼裏頓時湧起驚恐之色。容與心裏一跳,沒想到擔憂的事會來得這麼快。

門打開的一瞬,衝進來一群身披白甲的侍衛,迅速包圍了整個院落,從前報本宮的內侍總管鄧妥疾步走上前,麵無表情的對容與說,“有旨意,接旨罷。”

容與提衣,漠然跪下,聽他用冰冷的聲音宣讀聖旨——林容與欺君蠹國,罪惡深重,本當顯戮。念係皇考付托,效勞日久,故革去其奉禦職,著司禮監將其押解回京,再行審訊,其家產一律抄沒……

清算得這麼及時,連給他逃遁的時間都不留,可見是蓄謀已久。

容與無聲笑了出來,眼見鄧妥揮手示意侍衛們從速抄檢,隨後冷冷一顧道,“請罷,車馬已在門外等候你了。”

轉頭再去看方玉,她已滿臉都是淚。輕輕為她擦拭淚痕,容與說,“走罷,收拾你的東西,去找阿升,他會安頓好你。你可以回故鄉,也可以在江南尋一處小院子安穩的生活。從今往後,你是自由的了。”